几日后。
桂娘回到尤家宅院,她和钱鑫钱蔺住在一个小院子、和钱蔺住在同一间屋子。尤家的院子排布很特别,既有院落,也有么些人的楼。尤家接待她们、得知要长住的时候,还特意问过钱蔺和桂娘的年龄,问要不要给两人另外单独安排住处,被两人拒绝了。
最有趣的是吴王带来的诸多侍从,其中后院所用的男侍数名最不方便安置,在么些人的认知内,没有所谓侧室的存在,住在一起更是难以相信的事情。
由母亲血缘构成的家庭内,性是不可宣之于口的禁忌,每个人都为之害羞,这或许也是防止近亲暧昧的一种方法。
还有人将吴王的男侍们认作是吴王的姊妹(包含男),彼此间闹了不小的误会。
周娘子和钱鑫知道桂娘在这里找到了娘家,考虑到桂娘的年纪,周娘子上林家的门去拜访,大致确认了都是亲善正经的人,回过头再找桂娘说话,问她:“这并不是我要赶你,我得过问一句,你想不想去林家居住。此地与药县不相类,母亲之血亲是极为紧要的,便是林将军也会关照于你。”
桂娘确实为林家人所吸引,却也舍不得钱蔺,因此不能回答。
周娘子用手侧贴了贴桂娘的脸颊,笑说:“人要奔前程,是理所应当之事。无论你如何打算,离开也罢、留下也好,都随你心意。到了如今的份儿上,总归是要在磨县长住下去,都是一样的。”
暂时想不明白也不必着急,倒是林家那边先联系了林将军,希望林将军关照桂娘,无论如何不愿林悦信的孩子,她们的姊妹在外流离。
故而,一日上午,林将军林听云特地提早请人与钱鑫说过,再来拜访。
林将军坐在堂屋里和钱鑫说话,桂娘晚一些进门,两人之前也略略见过两面,只是都没在意,眼下四目相对、仔细打量之下也能瞧出两人眉宇间确有相似之处。
母系同源,又怎么能不相像?
既要闲聊,就不得不说桂娘在药县的过去,钱鑫何尝不可怜桂娘,将孙主簿遭难一事说了又说,即便死者为大,也拦不住钱鑫对孙主簿的不满之情,世上何尝有这般人而不受天打雷劈的。
林听云在都城生活大半辈子,宫廷任职数十载,一些事上较为敏感,又与桂娘问及许多,桂娘依照之前的说法慢慢答了一遍。
林听云听完便是叹息,钱鑫也与她长吁短叹。桂娘望着林听云的表情,心下莫名的不安,她想:或许林听云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沉默之后,林听云邀请桂娘与钱鑫钱蔺同行前往林家:“我家母亲尚在,今日想见过桂娘,也想与两位道谢。”
闲着也是闲着,一家子人当即起身,套车就要出门。几人刚上车,后头就走过来一位器宇轩昂的少年。
车上的祖孙三人瞧不见车后,但能见林听云面色讶异。
林听云下马迎上去与来人寒暄,口中称呼大王——正是秦王早起无事,听说自己的武师傅要出门探望生病的老母亲,特来跟随。
当姬无拂主动提出要让医师前往林家看望长者,林听云先是惊讶,随后拒绝,异常地冠冕堂皇:“家中老母是年迈带来的小病症,大医是为吴王专程来到怀山州,实在不该轻易离开吴王身边。”
姬无拂眉毛一挑,灵敏地感觉出不对劲的味道,顺势道:“既然如此,不如就让钱鑫一展身手,她是老医师了,正好我也见见她那个颇有天赋是小孙子,要是确实是个有才干的,就举荐她入京就读太医署,来日尚药局也能多一位大医。”
她们师徒俩相处十来年了,都了解彼此的性格。林听云才不是这么客气的人,老母生病也不肯劳动医师的事绝不是她能做出来的。而姬无拂此刻想要关心的也不是林听云老母亲的身体,而是林听云的打算。
天色如鱼吐白,城中大半的人将将出门,正该是姬无拂安睡的时间才对。林听云想不通,自己今儿怎么就走背运,碰上学生十里挑一早起的好日子。
林听云无奈之下,终究选择带上了姬无拂:“行吧,你就跟着我一起去吧。”
门外,马车具备,车上还坐着一对分外熟悉的祖孙。
姬无拂和钱鑫及其孙子钱蔺一照面,彼此愣神一瞬,正要下车见礼,还是姬无拂先一步说话:“刚还想着派人去请钱大医过来,这下省事了,我们直接出发吧,我还没仔细逛过磨县呢。”
“没事,大王随我们一起去。”林听云向车中钱鑫示意不必慌张,转头令侍从为秦王套马。
四人都很明白事以密成的道理,一路上硬是半个字也没有多说。钱鑫惊疑不定地和孙女对视一眼,缓慢点头:“我们相信林将军的安排。”
桂娘反而是四人中最镇静的,对她来说,秦王太遥远,而事情不会变得更差了。
到了林家见到人,林母面色红润,怎么瞧都不是生病的模样,往那儿大刺啦啦坐好,随口说些老人共通的病症,什么膝盖疼、腰疼、吃不多、如厕不爽快,钱鑫再给开了方子。
大都是些温补的药材,最寻常的养身方子,就是让桂娘来,当场也能描出几样。
这事儿越来越有趣了。
姬无拂手撑着脑袋斜靠在榻上,摆足了看戏的架势,笑嘻嘻地问林听云:“这是要做什么?我怎么都看不大明白了,林师傅给我解释解释?”
林听云欲言又止,复而闭了闭双眼,点了人名:“钱蔺,桂娘,你们俩来自己给秦王解释。药县县令陆氏已经撤职换了新人,你们所作所为终究是纸包不住火,能说服秦王,也就省了我向上请罪又求情的功夫。”
两个少年人相视,钱蔺想要开口,又被桂娘按下手。桂娘抬起头来与姬无拂对视,众人进门以来,她的目光第一次从钱蔺身上移开。她走到姬无拂面前再行女子拜:“桂娘见过秦王。”
“起来吧,需要这样郑重其事对待的事情,我也很好奇。你大可一说,寻常事端我还是愿意相信林将军的为人,为你平一平祸事。”姬无拂微微侧过脸,控制脸上的表情,尽量展现平静可靠的一面。
桂娘面对天潢贵胄依然冷静自持,站在堂下将自己的身世经历娓娓道来:“我年十有六,籍贯药县,母亲林秀是么些人,于我三岁那年病亡。去年末蒙承大王好意,借路回到母亲林秀旧家,父家孙氏原任药县主簿,去年冬月家起大火,父兄家人沦丧,我得邻家阿姊钱蔺救助,长兄在外侥幸苟活。大母、母亲俱亡,我尚且有些家财,不愿寄居林家,欲另立女户,改姓为尤。改姓更籍不易,因此请托林将军。”
有怀山昭公主的传说在前,怀山州的女子改姓多爱尤姓,不足为奇。
乍一听,桂娘的经历虽然倒霉了些,但并无错处。稍微往深处细思,这话又处处是缺漏。
姬无拂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尤娘子节哀。你投奔母家改姓是人之常情,既然家中大人都不在了,姓名上只要你自己不计较,官府处也不会纠缠。这些都是小事,我另有些闲话问娘子。”
桂娘应答:“大王请问。”
“主簿的家宅想来不会多么宽广,火情竟能迅猛至此?父兄家人无一人逃生,可死前难道不呼喊求救?又怎能不牵累邻居?邻居难道不曾听见一言半语么?当时的时辰、周围情状,娘子身边一个人也未曾有么?”
姬无拂一连串的问话,顺带贬了一句陆氏,“料理此案的必是陆氏了,他虽糊涂也不全然是个废物,你俩家又是邻居,其中差错还请道明。你们今日既然有话要说,还是说的明白些好,我是个好说话的好性儿,但药县新到任的县令盘起旧账来,大概是不如我好说话的。”
这世道对女子依旧有许多不平之处,姬无拂一听桂娘母亲早逝,父兄意外身亡,无论真相如何,心里都已偏向面前的娘子了。因此,姬无拂说话很是诚恳。寻常新官上任也要三把火,更何况裴道。裴家女子都牟足了劲儿往宰相路上走的,想要在她手上逃过一劫,怕是难说。
桂娘听出秦王语气下的松动,先是望了钱蔺一眼。钱蔺恳切劝说:“这事是瞒不住的,秦王与吴王都是极好、极公正的人,你从实说来,她们会为你做主的。”
听到最后一句,桂娘目光微动,把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实在是家丑过于骇人听闻,复归羞于启齿。家中有二男,次兄沉溺男伎美色,又恐父辈严苛,那日是为做喜事请了男伎来演奏,次兄有意断情,男伎不肯。拉扯间碰巧被长兄撞破,二男素来不和,长兄便要去向父亲告发。男伎烈性,本是带了匕首来殉情,不曾想先伤了长兄。仆从便急急忙忙带着长兄出门医治,因此逃过一劫。次兄恐惧长辈问责,欲缚男伎往长辈面前问罪……”说到此处,桂娘神情落寞至极,不能再言语,钱蔺亦是目露不忍。
姬无拂听得入神,顺口就猜测:“既然男伎性烈至此,是不是顺带结果了你那不仁不义的次兄,再自绝了?”
这事放在正常人身上是有些过于夸张,但主角一旦变成男人,姬无拂也觉得合理。她见桂娘与钱家二人都默认了,便道:“就算三人死的利索,主簿孙氏又是怎么回事?他总不能是男伎恨他拆散鸳鸯,也给了他一刀吧?”
提到孙氏,桂娘眼角不自觉落下两三滴泪:“家中不算十分富裕,仆从也不多,两人带着长兄出门,家中便没有下人了。我见男伎杀人吓得惊慌失措,便去寻先父,先父自是怒不可遏,欲报子仇,愤而挥拳向男伎,未曾想男伎胆大包天,再杀先父。我当时在屋外,吓得腿脚酸软,不晓得是谁带倒了烛火,我见火起,进屋救父,可怜先父已经受了恶人一击、血流不止,我拖着他想要往屋外走,实在人小力微,无可奈何。火势一起,势不可挡,竟就此死在火场了。”
姬无拂深深望她一眼,只信了五分:“既然如此,你身世凄惨至此,又有什么需要请罪的过错?”
“当时先父尚且有一息,我恐惧火势,实在救助不得,弃于不顾,躲进了院内的水缸中躲过一劫,还是钱蔺阿姊与家人救我于水火之中,这才苟活。”
桂娘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事发突然,婚事自然延后。家中兄长丑闻如若流传出门,我在族中必定无立足之地,孤女可欺,我得先做考虑。家中财帛焚烧殆尽,剩余宅院、铺面、田地大半被我赶在族中来人前低价售给陆县令,再借势退了县尉家的婚事。”
说完,桂娘如求助一般望向林听云。
林听云作为皇帝心腹,兼任监门卫将军、皇子师傅。林家人却无一人随林听云入京享受富贵,并非是她无情无义,而是林家人在怀山州自得其乐。
姬无拂听罢,仍是不能尽信,却愿意信任林将军,于是转头笑对林听云道:“这是林师傅家事,若是师傅早些和我说明情况,我就不多走这一趟了。”
如果姬无拂今天多睡一个时辰,不参合这一下,事情自然随便回家探亲的林听云私下安排。
可惜偏偏她就参合了,这下知道的人多了,越发难以处置。
林听云摊手:“那我可就得先谢过大王了,省了我一桩事。”
秦王离开之前点了一个侍从留下陪伴桂娘前往衙门修户籍姓名,不等人谢就拉着林听云匆匆离开。
桂娘也不去细想来日,拉着钱蔺商讨起自己之前拟定的名字,在怀山州留下自己全新的户籍——作为户主领受田地、宅地、以及全新的姓名。
她留下了母亲取的“桂”,从此姓尤,再为自己取字“复归”。
尤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