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娘从地上随便捞起几册书卷撒开,抬脚踩在一页页书上走出这间所谓的书房,开门又关门,彻底隔开自己和孙主簿之间的距离。桂娘抬起手背贴了一下脸颊,轻轻松口气,她在脑海里设想过千万遍孙主簿的反应,挨上一巴掌只是最基本的。没想到真就这么吵了一架。
林立秋端着餐饭站在门外踌躇,将屋内父女的争执听了大半,见桂娘全乎着出来,上前举起托盘示意:“桂娘,我这还要送进去吗?”
桂娘接过餐食放在门口,然后敲了敲门,喊道:“阿耶,餐饭放在门外了。我知道你此刻不愿见我,这餐饭我就不送进去了。阿耶想吃的时候再拿进去吧。”
林立秋跟在桂娘身后,往厨下的方向走了两步,鬼鬼祟祟地回头望一眼,低声问桂娘:“这……没事吗?”
桂娘面色毫无波动:“能有什么事,他指望拿我卖钱,还能今天找人来把我打死吗?我们俩就在厨下吃。”
林立秋唯唯:“是吗?那正好,我今天多做了一道汤,桂娘吃了补补身体。”
两人闷声不响地吃完一顿,再出厨房时,对面正房外的餐食已经不见了,大概是孙主簿拿进去吃了。孙主簿就这点最好,该吃吃该喝喝,无论是林秀生产还是亲爹丧事,吃喝不耽误身体。
桂娘低笑,告诉林立秋:“人和人之间无非是一弱一强,任谁都是一样的。什么规矩啊礼法的,即便规定死了,真只有两人面对面时,皇帝也只有一条命,你气盛了他就弱了。赵妈妈总教我忍,可我是忍不了的人。”
林立秋比较桂娘还要年长几岁,怔怔许久,而后说:“人和人是不同的,赵妈妈当年不忍就会被长辈打死——这样的孩子太多了,穷苦的人家生的多,生不值钱养费事。可富裕的人家孩子也多,好似也不怎么心疼。终归是要看人的。桂娘,你与孙主簿闹得这样僵,若是陆家的路走不通,你当如何呢?赵妈妈担忧的无非是这一点而已。”
“我不知道。”桂娘若无其事地说,“如果最终哪里都去不了,我可能会去找一找娘家,最麻烦就是被大人嫁出去,嫁到一个不怎么挑拣的人家。这些都是小事吧,我什么都听话还是会落到这样的结局,但离开的机会是最难得的,我只能先抓住。”
林立秋有些担忧:“如果孙主簿到了最后还是没允许呢?出远门要路引、盘缠,山高路远,我们这一片又是丘陵密林,到时候该怎么办?”
桂娘张了张嘴,她心底有很多鱼死网破的设想,但理智告诉她,这种事要做就不能先与人分说,落到最后只一句:“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我懒得去想太多。”
没过多久,孙主簿铁青着脸出门上衙了。林立秋目送孙主簿和老仆离开,才去叫桂娘,两人一齐进正房收拾残羹冷炙。屋内原先杂乱的一团已经被孙主簿自己打扫干净了,两人端走餐盘、再擦擦桌案就结束了工作。
林立秋感叹:“没想到孙主簿还能自己收拾屋子,之前看他教训孙二郎的架势,还以为是个多严苛的人呢。现在看来,似乎又还成。”
桂娘抿嘴:“大人是怕丢人,不乐意叫你知道他和我吵架了。只要压的过他,他脾气就是好的,就是恶心人而已。若是哪日我离开了此处,我是不敢叫你单独在这儿做工的,你连老仆的脾性都压弹不住。”
林立秋悚然一惊:“我知道了。”
院子内的事情打理清楚了,桂娘就要出门去隔壁看顾药房。就在桂娘出门之际,林立秋犹豫着发问:“孙主簿的话……没关系吗?”
桂娘发笑:“他若是真心要罚,老仆就会被留下了,不然就这样一处小院子,困得住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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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的争执完全不能影响桂娘的心情,或者说,现在的情况还不算她预料中最难堪的境地。桂娘将孙主簿的意思简洁明了地传达给陆蔺,然后说:“阿姊切莫替我到孙主簿面前说话,我会尽量自己解决的,用不了半年。”
现在是春末,半年两季节,也就是说桂娘有自信在冬天到来之前解决这件事。
陆蔺握紧手中书册:“你不要逞强,一件事落在不同人跟前,结果是截然不同的,这事对大母来说不是难事。孙主簿要财,我们这一处的院子到时候赠与他,又有何妨?与你比较起来,都只是小钱而已。”
桂娘笑语:“阿姊这是要向我家下聘吗?”
陆蔺认真地和桂娘对视,竟当真点头应答:“若是向孙主簿送一份丰厚聘礼就能把你带回家,与我而言是很值得的。”
先问出口的桂娘,反倒闹了个大红脸,呐呐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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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来的病人不多,周娘子抽出空闲教桂娘炮炙药材。炮炙分为净制、切制、水火制等数类,再细分糯泔浸、药汁制等等,论起来几十种也打不住,不同的方子又另有制法。
“……白芍等需用竹刀刮去皮,知母、没食子勿令犯铁器①。”
相处久了就会知道,严肃的周娘子却是最好说话的人,桂娘听完她的课,还能得到一小把糖块吃。
周娘子总说:“糖吃过了得勤漱口,这上头疲懒了,老了是要吃大亏的。”
桂娘揭开油纸吃了糖块,高高兴兴地应下:“我都记着呢,绝不多吃,吃完就去漱口。”
周娘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你最近早些回去也成,只是这《雷公炮炙论》三卷,必得尽快背下。这一年里旁的都可以放一放,先忙这个吧。”
桂娘笑眯眯地说:“我明白的,这学了,在药县能当大用,便是哪日沦落街头,我也能找差事养活自己了。”
周娘子当真比寻常早半个时辰放人,桂娘也就早一步家去,刚好避开和下衙回来的孙主簿撞和面对面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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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离开陆家院子时,桂娘无意瞥见巷子尾处,有人在徘徊,眯着眼辨认片刻,而后悄悄走上前,拍了一下对方的后背:“王大娘,你在这看什么呢?”
王大娘给她吓了一大跳,见是桂娘来,抚着心口给自己顺气:“是桂娘你啊。”
桂娘越过王大娘的肩膀往后面瞧:“你看什么呢,这么专心。”
王大娘拉过桂娘的胳膊,把人往角落里挤,给她说明:“你家二郎好像和那个船伎断了关系,最近看船伎常来,你二兄却不常去了,隔三差五的就来,可怜的嘞。”
桂娘也假做小心翼翼:“二郎早两个月就上学堂去了,平常日子哪儿还能整日在外游荡啊。”
王大娘觉得奇怪:“就他那样子,还费钱给他读书,他能读明白么?”
“读不明白也当是交给学堂看管,至少说出去也是个上进体面人。”桂娘撇嘴,“到年龄了,就该考量婚事,不然这成色就得砸手里了。”
王大娘深以为然:“那倒也是。”
桂娘大概明白是个什么事,就从王大娘身后走出来,要去和阿绿搭话。王大娘一把拉住她:“你这是做什么,从前小也就罢了,可不能和这样的人多说话。”
桂娘道:“邻里邻外的都是人,还能把我当场拐走了不成?我去与他说一声,让他以后别在来了,整日堵在这里也没个样子。”得亏孙主簿是从另一头的路上衙,否则家里早闹翻天了。
桂娘虽然这么说了,王大娘仍然不能放心,隔一步跟着,就怕驴车里冒出一个人把桂娘当场绑走略买了。桂娘知道王大娘是好心,也随她去。
桂娘走近,那坐在车前的龟公样式的人就敲敲车壁,小车帘子揭开一角,露出的那张脸还是熟悉模样,眼角鼻尖红红,正是哭过的脸:“是二郎来了么……是孙家娘子啊。”话语内掩不住的失落。
桂娘对他没什么意见,平铺直叙地告诉:“我二兄上学堂,十日一休沐,你这时候来是见不到人的,晚了他又得回家向家里大人报告一日大小事,你就算在这儿等,也没什么用。”
两人的故事太俗,桂娘都懒得去探究,无非就是孙二郎上学堂后知后觉,发觉自己从前见识的太少,外头的花红柳绿哪里有学堂的乖巧学生有意思。学堂中的狐朋狗友花样更多,相处起来还不用受家里责难,久而久之,孙二郎自然就把阿绿抛之脑后了。
再者,孙二郎这个年纪,也关心起来日生计,想要从亲爹手里得到更多,装也要装出个样子。
这样的男子,欢场只会更多,桂娘不信阿绿没有见过,更是不明白他在执迷不悟些什么东西,总不能是孙二郎的真心吧?
桂娘这么想着,也就问出口了。
这一问不得了,阿绿哭得死去活来,双手袖子遮掩眉眼,低低地哭泣,一声高一声低咽:“这、我也不想的,当初是他救了我,我自认就要跟了他,难道不行么?他也答应我答应得好好的。我心底也明白的,只求再见他一面。”
桂娘瞧着有趣,就直白地盯着人哭,倒是后头的王大娘有些心疼了,低声骂了几句丧良心的。
等看够了,桂娘才慢悠悠地答应:“好吧,让你们见一面倒也不难。你和我回去,我请你吃一盏茶,晚些二兄回来,你们自然就见上了。不过你可不能久待,不然我是没干系,二兄不知道要挨多少打。他挨了打,就更不敢见你……”
阿绿无有不应:“好,我随你去就是了。”龟公要拦,也被阿绿否了。
阿绿从车里拿出一顶帷帽戴上,他身量瘦小,衣裳却长,加之脚步迈不开,帷帽一戴上还真分不出少年成人来。至少站在桂娘身边,瞧着是比桂娘瘦弱三分的。
更不要说膀大腰圆的王大娘了,王大娘眼底的怜悯都要流出眼眶了。桂娘猜测,说不定是因为王大娘有个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像她就升不起劲儿的同情别人,只觉得的厌烦。
不过,这事这人好像都有些利用的余地,因此她愿意再敷衍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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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公守着车,阿绿跟在桂娘身后进了孙家的院子。林立秋听见大门开合的动静迎出来,见阿绿就愣住了:“这人……这带人回来是?”
桂娘介绍:“阿绿,二兄的客人,让他去二兄屋子里坐会儿,你去烧壶茶水来。”
阿绿低头:“不用麻烦了,我不口渴的。”
林立秋左右看看,扭曲着脸去烧水了。
“女男授受不亲,我也不好招待你,只能招呼这杯茶了。”桂娘把孙二郎的屋门窗户大敞着,然后倒了一杯茶水,就当自己招待完了,“你就在这儿等着吧,一般来说最近二兄回来的都比大人要早,不出意外的话,你能顺利见人一面。但不要久留,对谁都不好。”
“是我带累孙娘子。”阿绿自知身份,贸然请求未婚娘子已经是极为失礼了,朝着桂娘再三作揖。
桂娘也没什么能和他说的,摆摆手,回自己屋子背书了。
不出所料的,孙二郎回来的颇早,林立秋来给他开了门,头都不敢抬起,就快步回厨房。桂娘听见动静,“咵哒”合上窗户,把空间都留给两人去解决感情问题。
如果是为了两人好,桂娘其实是不该参与的,久不见面,再深情也淡了,两人自然而然就散了。见面三分情,心中再多的薄情和冷心也说不出口,一个心有愧疚,一个有意讨好,情谊又续了一段时日。
料想也是不持久的,但这和桂娘有什么干系呢?反正她要的又不是这个家平平顺顺的,闹得越大越好。
阿绿走时依旧含泪,却是笑着离开的。
孙二郎把人送上驴车,扭头就来敲桂娘的窗:“是桂娘让他进门的?”
桂娘听他口吻有责备意,挑眉道:“我是在巷口撞见的,听说隔几日就来,巷口人多眼杂,不知哪一日就传进大人的耳朵里了。怎么?二兄自己扫不干净尾巴,现在却来嫌我多管闲事了?”
孙二郎只能赔笑:“那哪儿能啊,我这不是怕你吃亏么?他毕竟是个男人,又是那样的身份,说出去怕带累了你。你怎么去巷口了?”
“我看王大娘在那儿,她那张嘴你也知道。阿绿倒是也怕带累我,专门给我赔礼了,就他那身板能把人怎么样?”桂娘合上书,“二兄当年和他蜜里调油似的,挨了打也不回头,现在把人一颗心吃得死死的,倒嫌弃起来了。我呢也懒得管这些糟烂事情,就怕人将闹起来。二兄只当是做好事了,哄着人些,慢慢地淡掉,别闹出太难听的事端来。”
听到这些,孙二郎心胸又升起得意之情,能叫人死心塌地,也是本事不是?
不过在妹妹面前,这些混账话是不能说出口的,作揖道谢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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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前,孙大郎千里迢迢赶回来一趟,带着一匣子礼物拜访冯家,同冯家娘子一起过女儿节,过完节,两家就开始磋商婚事。这桩婚事成了两方心照不宣的事,听冯家人的意思是,婚期要定在来年年底,暂时不往外传扬,要等明年后年再说,理由是要等孙大郎及冠。
在孙主簿看来,就是要眼看孙家家底,是不是真能买下一座宅院。冯家忧心女儿婚后吃穿用住也是父母之心,孙主簿无论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是一派赞同。
这算得上是一门绝好的亲事,至少是孙二郎高攀不上的。冯家娘子是少数受父母支持在学堂读书的女儿,算起来和孙二郎也是同窗,只是两人进度不同,也见不上几面。有孙大郎春风得意的嘴脸在前面挂着,孙二郎心底不知多不知滋味,往桂娘面前抱怨许多。
桂娘私下揣度着,冯家既然不缺这份钱财,那么比起所谓买院子,孙主簿更可能是答应了要举荐冯娘子往州治所书院读书。孙主簿今年才活动关系把孙大郎送过去,要轮到冯娘子,至少也是明后年的事。
端午女儿节,桂娘去陆蔺屋里讨要了粽子吃,半点没管孙家的糟心事。过完节日第二天,阿绿再次求上门来。上回还是在巷口等着,这回就敢扣孙家的门了。
桂娘笑着问:“瞧瞧你这哭的,天可怜见,快进来吧。”在林立秋不赞同的神情中,安然自若地叮嘱:“把门先关好了。”
阿绿哭得直打嗝,喝了一碗热水也打不住,桂娘就坐在一旁笑吟吟观赏。
没人捧场,人哭着哭着也就歇了,阿绿用眼角打量桂娘的神色,软下腰肢,慢慢跪倒在桂娘脚边,白皙的脸就往桂娘鞋面上贴:“娘子、孙娘子,求求你了,二郎又不见我了,求你再叫我见他一面吧。”
桂娘挪开脚,笑容不变:“阿绿啊,我也不知晓这是不是你本名,我既不知你姓甚名谁,也不问你过往,只因一腔怜悯就把你放进家门了。可你这番做派给我看是无用的,我是孙家娘子,又不是他孙二的娘子,做不了主呀。别的我帮不上你,今日大人回家早,也不敢留你。得寸而进尺,这就是你报答我的方式吗?”
阿绿抖了抖,悄悄抬起脸来,不再哭了,依然是那样可怜:“帮帮我吧,娘子,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参合这种事过犹不及,桂娘准备送客:“至多告诉你一点,最近两日,二兄下学后会与朋友去茶楼喝茶,至于是哪个茶楼,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桂娘让林立秋扶着人出门,自个儿琢磨着回想,孙二郎和她说过,似乎是想从同窗中谋一门好亲事?
她好像劝过对方不要太异想天开,也不知道两方人会不会撞到一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