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太阳高悬着,孙二郎就赶早回家了。他赶早,桂娘可不,还在陆家学着炮制药材,慢慢悠悠的、硬是拖延到天擦黑才抬脚回家。
桂娘一进家门,就见孙二郎站在院中,脸皱到一处去,本就平凡的眉眼更是难看。她真是不明白阿绿在想什么,即便是血亲,她也瞧不出孙二郎身上有什么能引人舍不得放手、且要死要活的好处。
“你怎么才回来?”孙二郎难得在家,白白等了快一下午,口气不快,“你最近管的也太多了,阿绿的事也是,隔壁也是,我找你都找不到人,倒是回回都能碰上阿绿,这帮一把那帮一把的。”
桂娘看他就跟看傻子没区别,连火气都升不起来,反手关上大门,边往里走边问他:“二兄用过饭了么?今天休沐玩的不痛快?阿绿又和我有什么干系?你今日撞见他了?”
孙二郎跟上脚步,下意思地一个个回答:“还没,今儿我和同窗们正儿八经地在茶楼包厢吃茶闲谈,阿绿哭哭啼啼来茶楼找人,他哪儿能知道我在茶楼,不是你与他说,还能是谁?”烦躁之情溢于言表。
可见阿绿还没蠢到底,知道把桂娘说出去了,这事上就真没人能帮他了。
“这样啊……朋友之间彼此见见面不是很寻常的事么?虽然在外头苦恼很失礼……不过,阿绿是个什么身份来着?”桂娘手搭在屋门边,不准备请人进来接着叙话,打算随便打发孙二郎几句。
孙二郎一愣,伸手挠后脑勺掩饰自己尴尬的情绪:“我……没和桂娘说起过么?”
“当初二兄只是与我说是在船上救的人,后来成了朋友,关系暧昧些。时下小郎之间这样的事情我记得是很寻常的…出身总比我低一些吧?倒还不知道他具体身份。今天忙活一天了,二兄到底有什么事儿啊?”桂娘慢吞吞地往下扯,没说几句,孙二郎已然将方才的生气都抛之脑后了。
桂娘推开屋门,发出不小的“吱嘎”声,孙二郎讪讪回神:“那你先休息,我也回屋了。”
孙二郎就是这点好,好糊弄、不费事。要是阿绿喜欢的是这一点,她倒是可以理解的。目送孙二郎转身,桂娘合上屋门,褪去沾了灰尘的外衣鞋袜、点上油灯,捧着医书诵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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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主簿踩着宵禁回家,三人坐在一起吃林立秋热过一回的菜。孙主簿今日显得振奋异常,握着饭碗也没吃几口,却像满腹珍馐似的满脸红光,嘴巴不停地和孩子们废话,一厢情愿地说了许多,手下不忘夹菜。
好不容易说尽兴了,孙主簿勉强住嘴,低头一看,两个孩子没一个多看他一眼的。
谈天就得至少两人说得起来才叫谈。只有一个人嘚吧嘚吧的显然是让孙主簿的兴致大打折扣,平时或许就眼不见心不烦了,可今日不成。孙主簿点了桂娘的名:“桂娘啊,你的亲事有眉目了,我估摸着就定吴家大郎最好,长得一表人才家境也富裕,就是人风流些,毕竟年轻嘛,再过几年就好了。”
米吃的多了,人脸皮也跟着变厚。桂娘握着筷子吃不动饭了,她百思不得其解,前段时日的争执她还记得呢,孙主簿怎么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孙二郎和那吴大郎是同道中人,便是他都说不出口吴大郎能变得多好,但孙主簿那儿他也是不敢劝的,打怕了。孙二郎瞧出桂娘的心情糟糕,为难了一小会儿,捧起碗大口扒饭,三五下就放筷子,说:“我吃饱了。”出门回屋去了。
屋内又只剩下桂娘和孙主簿。孙主簿说:“吴家是国公门第,开国至今就没落魄过,你嫁了他家,日后不知怎么的荣华富贵。说来那冯家的祖宗不过是个五品官,还抖擞了好几代人。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亲事不比冯家来得好?”
桂娘眼皮都懒得抬起来,手里竹筷往桌上一抛,竹筷在瓷盘上滚两圈、掉在桌子上。
孙主簿只当睁眼瞎,喋喋不休:“都是为父从前待你太好了,才闹得你现在什么要求都敢提,不过为父真心疼爱你是不假的……”
桂娘直接掀了餐桌,碗碟乘着汤菜稀里哗啦的倒了一地。孙主簿南向坐,桂娘东向坐,饭菜向着东撒了,汤汁浸润孙二郎刚才坐的席子、溅了孙主簿半幅袖子。
这下好了,总归桂娘是吃饱了的,孙主簿上上下下就剩手里一双筷子干净。
“哎呀……你这是做什么?”孙主簿握着筷子空夹了夹,左右看看,也没能放的地方。
孙主簿终于不再自说自话,扭过头来盯着桂娘叹气:“你这样靡费的女儿,除了嫁的富裕些,平常人家哪里供得起呢?也别再说什么跟陆家人走的疯话,我是你阿耶,我不点头你哪儿都去不了,路引也开不出来。再说了,这门婚事是我和吴县尉当着陆县令的面儿定下来的,他可不像是要反对的做派,还说要来喝喜酒啊。”口吻中透着微妙的得意洋洋。
桂娘反问:“陆县令是陆县令,陆蔺是陆蔺,阿耶和我就差得很远。便是她们从未来过药县又如何?我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她的反抗,本就不是为了外来者,只是遵从内心的决定而已。这和任何人都没关系,意志也不会为她人转移。
孙主簿像是有些失望、且不屑:“就凭你——一届小儿,说的话是不算数的。”
桂娘嗤笑:“我最开始就说明白了……现在再说也没什么意思,还是你说吧,打算做什么?”
孙主簿把手里空拿的筷子放在席边:“过些日子吴家就要上门提亲,昏礼今年内就能办妥当。我会把老李留在家里,让他还有那个姓林的一起跟着你,上街买些东西装扮装扮,乖巧些,剩下来的日子就还许你往陆家走动。”
说完,孙主簿颇有闲心地扫视周围。自从上次桂娘发疯之后,孙主簿就让老仆将多余的东西都锁起来了,除了眼前已经被掀了的桌案,别无它物能供人打砸了。
“是么?既然你决定好了,那就这样吧。”桂娘也不准备再做无用功,上次闹的大,是指望孙主簿知情识趣,既然他冥顽不灵,桂娘自然有自己另外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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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娘又不再出现在晚饭桌案上了,每天往厨下去和林立秋一块儿吃用。
自有记忆起,人就在消磨,本就是靠着儿时为数不多的温馨撑着过日子,等人的生气消磨殆尽了,再想到后半辈子的困境,是不大想活的。
只是桂娘这条命毕竟归属自己,若是轻言放弃,怎么想都觉得亏欠,欠了自己好大一场委屈。
所以,桂娘在陆家药房碰见偷摸来寻人的阿绿时,先是惊讶,随后难免有些赞赏。人不要脸到这种程度,也称得上是努力了。
从前和桂娘一起在药房的邻家娘子已经回家备嫁不在此处了,因着近来病患减少、桂娘于此道越发精进,药房只她一人也全然无碍,桂娘许了阿绿片刻时间,听他说一嘴。
“我是真没法子了,孙娘子,我这样低贱的人,本是不该与你这样的好人家见面的,可是我实在是放不下二郎……”
阿绿流泪的功夫是桂娘最困惑的,一个人的眼泪,怎么能说流下就流下,不见障碍,就那样轻易地顺着眼眶,细细的一条,从眼角滑落脸颊,再从尖尖的下巴一滴、两滴、三滴坠落。
桂娘欣赏了一会儿他的流泪功夫,然后说:“上回我帮了你,二郎来与我发了好大一场火,大人也罚了我,这几日我出入都有人跟着……你也知道吧?不然也不会上这儿来找我。眼下我忙着,没心情听你的诸多为难。”
阿绿将袖子放长,三两下擦拭了眼泪:“孙娘子有所不知,我这头慌忙得厉害,船上的主家不知道听得了什么消息,十月之前就要把船上的兄弟们全都发卖了出去。当下给了时日,许我们自己找个好人家,等到九月,不管好赖出了价就得卖了……我是情愿给二郎、给娘子当牛做马报偿恩德的。”
桂娘听了,不觉得有什么,她自己都要被高价卖了,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生不出什么多余的同情来。不过,这十月份的消息倒是有点意思。
“十月之前?你莫不是糊弄我?这年头还有不做年节生意的商贾?别为了二郎卖弄可怜劲儿,他都不吃这一套了,更何况我?”
“怎么可能呢?”阿绿面色僵硬一瞬,随后堆起笑脸,“这世上就是有些人,额外有门路。娘子也知道,自从几十年前传说中的晋大王撅了城里卖儿的根子,腌臢生意就转了船上,为的就是方便水上逃命。人多是不好走的,必得消了多余的人,主家才好轻身上路……”
阿绿眉眼一转,哭丧起来:“我这样的薄命人,当年一心迷着二郎,旁人一概没有的。若是二郎不救我,再过一段时日,我卖不出去,就得做水上的孤魂野鬼了……我不求别的,只求一个容身之地。”
桂娘瞧完这一出唱戏似的表演,不置可否:“看来十月确实确实是个好时候,你若是没事了,就出去吧,我帮不了你。下次要找男人,把眼睛放亮了,别找这些不三不四的。”
阿绿“嘭”一声跪倒在地,五体投地、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响亮的头:“娘子,求求你大发慈悲呀娘子,我年纪大了,再转卖出去再没什么好去处,只能干等着去死啊娘子,我不想死,我命贱、但我不想死啊,那都是些硬生生搓磨人的地界,没几个好活的,三年五载一生病死在水渠子里不干不净……”
桂娘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处,任由他哭诉,直到外头的人听见动静要往里来了,桂娘才感叹:“听着就生不如死啊,可是你怎么就知道,进了孙家们为仆、给二郎但书童就是美事一桩?”
“娘子……让我再见二郎一面就成。”
桂娘懒得再与他掰扯:“见了面就能成事的话,前两回又是怎么回事?二郎有时候心软不假,但人却倔,不是刀架在脖子上、挨了疼,是不会回头的。大人可以这么治他,叫他不敢再出门胡闹。你呢?你至多把刀子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且得受着冷言冷语……有什么趣呢?”
外头的龟公催促,阿绿一步三回头地舍不得走。桂娘告诉他:“我也不愿叫你去死,若是九月底,你实在没去处,再来寻我,届时莫要来陆家,往我家来寻厨娘替你传话。那时候我能帮你最后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