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贸贸然告诉别人,别人也不会信那酒楼会用地沟油呐。”程奇瑛第二日顶着黑眼圈,身体斜斜靠在柜台上,对萧逐梅说。
因为柳七的到来,最近这段时间实在是能让人松口气。
做饭最轻松的就是起锅烧油炒菜,其余都要花费颇多时间:买菜、择菜、洗菜、切菜,还要洗锅碗瓢盆、擦桌子、拖地、收拾桌椅,看上去不会花费很多时间,但只有自己做过才知道是多么的花费心力。
程奇瑛也终于能在中午开门前闲坐会儿。
“难不成把字写在纸团上,丢进那纨绔家中或者塞给京兆府的小吏?”
旋即她又摇头:“不妥不妥。”
萧逐梅又恢复成初识时的那种不远不近。
他翻着书本,闻言说道:“吏部侍郎家中妻妾纷争颇多,这死去的纨绔是嫡子,是不是因为翠微酒楼的吃食而死,尚且不能确定,小娘子还是不要太过冒失。”
“至于京兆府……如今的京兆尹是曾绍的大伯。他为人板正,深受皇帝信任,是个好官,将京兆府上下管得如铁桶一般。”
“呀!曾家真是厉害,我记得曾绍的叔父在南方边境镇守。不过,那翠微酒楼敢如此行事,背后的靠山定然大得不得了,京兆府真能管好这事?”
“小娘子要是放心,就将此事交给我。某虽不才,但来长安城这段时日,还是知晓些门路的。”
“你?”程奇瑛眨眨眼睛,发出无情的嘲笑,“你要是有门路,怎么当时还被人抢劫,那贼人到现在还没被找到?你的银子也没被找回来?你还在我这小小饭馆中当个账房先生?”
萧逐梅哽住,面上的冷淡被羞恼取代,半晌才道:“我那是另有隐情!”
“行行行!另有隐情!”程奇瑛敷衍答道,转身向厨房走去,向阿知喊道,“阿知!把我那坛子里发酵好的豆腐拿来!”
“好嘞!”
阿羊看见打开的罐子,倒是捂住鼻子,小声惊呼:“这是不是坏了呀?”
程奇瑛低头闻,欣喜道:“就是这个味道!”
阿知竭力保持正常表情,然而终究撑不住:“小娘子!这也太臭了!”
“你们不懂!”程奇瑛一脸信誓旦旦,“等炸好了,加上各种调料,闻着臭,吃着才香!”
程奇瑛进入厨房,起锅烧油,把臭豆腐放进去。等待豆腐变金黄的时间里,她开始准备调料:葱花、蒜末、胡椒粉、孜然粉、香菜末,少许茱萸油,还有豆腐乳。
炸好臭豆腐只需要不到一刻钟。程奇瑛将它们盛出,在臭豆腐上用筷子戳个洞,再把茱萸油和酱油倒进豆腐洞中,最后撒上剩下的调料。
大功告成!
然而没一个人敢尝试。
倒是三娘四郎闻到熟悉的味道,连忙哒哒跑来,顾不上臭豆腐还有几分滚烫,双眼发亮,伸出胖胳膊:“阿姐,我要吃我要吃!”
两人吃得嘴巴油亮,一脸满足,嘴巴发出斯哈斯哈的声音。
程奇瑛一拍巴掌:“我没说错吧!”
柳七、阿知、阿羊几个磨磨蹭蹭尝了一口,几人反应却不相同。
柳七吃得一脸平静,阿知吃了一口就表情扭曲,勉强咽下去,倒是年纪最小的阿羊,小嘴吧嗒,一连吃了四块臭豆腐。
“好吃!”阿羊眼睛亮晶晶,像只摇着尾巴的小狗狗。
阿知愁眉苦脸。程奇瑛哈哈安慰道:“各人口味都不同嘛。就像皮蛋,有人避之不及,有人恨不得天天都吃。”
“小娘子,这难道也要放到菜单上去给食客……?”
程奇瑛摆手:“暂时不要。等过段时间吧。”
“你要去哪儿?”程奇瑛眼尖,见萧逐梅慢慢移动往后走。
萧逐梅好悬才维持住表情,继续背对着大门往后走:“我想起前几日挂在书画铺子的一幅画卖出去了,我还没拿报酬,我先……”
“拿下他!”程奇瑛喊道。
阿知和阿羊登时就跑向萧逐梅,一个抱住他大腿,一个眼疾手快,往他嘴里塞了一块臭豆腐。
“唔!”
三娘和四郎也一脸兴奋。
萧逐梅眼睛微微瞪大,但无奈,只好咀嚼咽下。
程奇瑛嬉笑,用手指着厨房:“别装了呐,萧逐梅。上次我打开腌制好的酸笋坛子,你当时就在厨房,可是连脸色也没变一下。后来做的酸笋鸡皮汤你也喝了两碗!”
经她一说,萧逐梅也回忆起酸笋那独特熟悉的气味。
没想到程奇瑛竟还记得。萧逐梅用帕子擦嘴,然后轻轻扒开笑得傻乎乎的阿羊,慢吞吞说:“我是真有事情出去一趟。”然后以与语速不同的步速快走出去了。
程奇瑛见状也不多说。
回头见到三娘四郎还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便出言道:“正好我有时间,今日就送你们去武馆!以后每两日去武馆,剩下的时间都用来读书!”
三娘四郎抱在一起哇哇大叫:“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你们玩这几天,心都野了!”程奇瑛点着他们俩的脑袋,“大哥这段时日忙着准备科考,你们可不就撒欢了!别以为我真不知道你们偷偷缠着阿知和柳七要东西吃!”
俩小孩哭丧着脸。
阎氏武馆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进门便看见阎娘子在盯着人擦地。
程奇瑛拎着钱袋子,牵着三娘四郎向诉说来意。
“这倒好说,”阎娘子将三娘四郎扫视一遍,“寻常的强身健体,就怕小孩儿娇惯,破一点皮都嚷嚷着疼。”
“哪里会,”程奇瑛笑着答道,“这两个泼猴三天两头的上房揭瓦,皮实得很呢。”
“还有一事要和小娘子说,”阎娘子见程奇瑛爽快,便径直道,“想必小娘子也听闻,前段时日我将那入赘到我家却在外面养外室的男人打了一顿,大庭广众之下许多双眼睛都见着了。”
她站起身:“虽然是他有错在先,可被打了一顿之后,有些个酸腐的书生瞧不惯,可是大肆批判了一顿。小娘子还请慎重考虑。”
程奇瑛说道:“我没什么可介意的,这样的男人活该打一顿才是,最好打到断子绝孙才是。”
“不过,”她话音一转,“阎娘子,你没去衙门,让你二人和离,且让你那男人应将这些年花费你的钱都换回来么?”
阎娘子大手一挥,冷笑道:“自是去过,不过那脏人在外成天不着调,认识些三教九流的人,打算让衙门卡着,给我个下马威。不过,他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程奇瑛不再多问。
她转身对眼巴巴望着的三娘四郎说:“好好练练,我也不奢求你们练出个花来,只希望能强身防身。学完了绝不可独自回饭馆,知道吗?我到时让店里几个人换着来接你们,千万不能跟着别人走。”
说完她就朝他们俩挥手,潇洒离去。
“呼!”程奇瑛回到饭馆,长舒一口气,喃喃道,“终于有地方消耗这两个小家伙的精力了。”
她又想起地沟油,苦恼地揪着头发,心想道,干脆去找蒋金婷帮忙。
蒋金婷乃平康坊华玉楼的当家花魁,自是认识达官贵人。几年前,程奇瑛机缘巧合之下与其相识。
蒋金婷十分喜爱程奇瑛的手艺,但程奇瑛却并未与其深交。
这些事,程奇瑜并不知晓。
却没想到,程奇瑛还未去找蒋金婷,第二日下午,翠微酒楼的消息就闹得沸沸扬扬,市井中几乎人人都在谈论。
“听说了么,那翠微酒楼,用的油是从泔水里熬煮出来的!”
“听闻京兆府已经把那里封了!”
“真是丧尽天良的狗东西!身子弱的人,吃完就上吐下泻!”
“民以食为天呐!天子脚下,竟有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情!”
众人心中都有说不出的疑问:这酒楼背后的靠山是谁?竟然有胆子做出这种事?
听闻这个消息时,程奇瑛正在喝川贝炖雪梨。也许是昨日吃了太多油炸的臭豆腐,再加上近来老是熬夜,且秋日空气干燥今天早上起身时,她就感觉嗓子疼痛,轻微咳嗽。
用刀切去雪梨的三分之一,然后挖出中间的部分,放入冰糖和磨好的川贝粉,蒸一个时辰左右即可。洁白爽脆的雪梨蒸熟之后变得微黄,吃起来清润甘甜,有清热润肺的功效。
程奇瑛拿着小勺子一口一口吃着,忽然听到阿知幸灾乐祸地告知:“小娘子,那翠微酒楼被封了!”
程奇瑛心中惊讶:“发生何事?”
阿知眉飞色舞,答道:“哎呀!那酒楼给某些客人呈上的菜,用的是泔水炼出来的油!官兵上门,正好看见现场!臭得不得了!”
程奇瑛从椅子上站起来,去前面找萧逐梅。
她绕着萧逐梅转了两圈,眼神疑惑:“你听说酒楼事发了吗?”
萧逐梅眼神清澈:“哦?真的?”
程奇瑛见他一脸纯良:“当然是真的。都传遍了。我还以为是你悄悄向官府告发的呢?”
“小娘子不是不信我吗?”萧逐梅放下毛笔,不看程奇瑛,说道。
程奇瑛无言以为,哼道:“不是就不是,想来也是凑巧罢了。你就安心在这里当个账房先生罢!”
“阿知,”她抬手,凑到她耳边,“你去外面帮我打听打听……”
“嗯嗯嗯。”
阿知趁着下午,出去了一个时辰。回来时脸上不悦:“小娘子,我去时正好瞧见伙计被抓,衙役在清点人数。”
她顿了顿,又道:“你才我瞧见了谁?那里面有小娘子你雇过的短工芸娘!”
程奇瑛挑眉,想起那只干了二十天的女子,道:“原来如此,当时还诓骗我家里儿子生病了。原来竟是翠微酒楼派出的探子!”
她咬牙,第一次雇人,就遇见这等事,任谁心情都不会好。
程奇瑛心中郁郁,晚上饭馆关门后又炸了一锅臭豆腐,一个人闷着吃。
程家饭馆旁边开着一家糖水铺子,老板是个颇为阴柔的中年男子,平日里和程奇瑛并无交集。
也许是臭豆腐的香味飘到隔壁,让这位老板终于受不了。天黑后他敲响了饭馆的门,对着开门的阿知抱怨道:“哎呀,你们是在做什么?白天倒也罢了,这大晚上的,闻起来又臭又香,家中小儿都睡不着觉了!”
阿知连连道歉,去厨房端上一碗臭豆腐和一碗双皮奶:“真是对不住了,这是我家小娘子自己炸的臭豆腐,您觉得又臭又香,十有八九是爱着口味的,不妨试试看。这一碗是刚做好的双皮奶,奶味浓郁,小孩子应是喜爱的。”
那老板接了东西,倒不好再出声抱怨。事实上,他闻着那一大碗臭豆腐,看着各种颜色的调料,不争气地咽下口水。
阿知关门后,他见四处无人,便蹲在自己家门口,径直拿了一块吃。
唔!好吃!咸味、辣味、辛味在口腔中迸发,而臭豆腐特殊的香味更是勾着他吃了一块又一块。等到回过神来,碗里只剩下一块臭豆腐了。
自然是给家里的儿子。见他嘴上未擦的油光,小孩子自然闹起来。
他舍不得打小孩,又拿出那碗双皮奶,这才让儿子安静下来,美美品尝。
舌头和胃满足后,躺在床上的程奇瑛终于想起那苦读的哥哥程奇瑜。十月份,程奇瑜就要参加科举考试。到时应该带些什么食物好呢?
第一肯定是方便面!可以补充碳水和部分油脂。然后是馒头、烘干的蔬菜、咸菜、熟鸡蛋。十月天气冷,还得带些祛除寒气的红糖和姜片。
还有些什么呢?
程奇瑛想着,慢慢沉入梦乡中。
阿知是个包打听。翠微酒楼被查封六七日后,阿知出去转一圈,就给众人带来新的消息:“这可不得了。私底下有人说翠微酒楼是三皇子的产业!啧啧啧!真是不得了!我还听说,皇帝把三皇子叫进宫里,狠狠责骂了一番!”
“也许是下人蒙骗,但无论如何,终究是他平日里不查明,承担后果的也自然是他,”程奇瑛冷笑道,“这样看来,三皇子也足够蠢的。翠微酒楼本就不是给穷人开的,他手下的人也敢这样做。”
“咳咳,饭菜都快凉了,我们都快些吃吧。”萧逐梅举箸,提醒饭桌上的众人。
三皇子府。
三皇子脸上带着巴掌印,面色愤怒地去往西侧的小园中。
“殿下!您这是怎么了?”宠爱的小妾见到他的脸,又惊又怒,“这是谁干的?”
三皇子面色涨红,见到面前女子清丽的面庞,控制住自己的脾气,转头摔碎了一个杯子:“这都是拜你那好兄长所赐!”
“我堂堂皇子,业已成年,今日在御书房,被皇上扇了一巴掌!”他低声吼道,“你兄长那酒楼做的菜怎么敢用泔水?你说说!荒唐可笑!还说什么孝敬我!我还没那么缺钱!”
“殿下!”小妾梨花带雨,跪下来,好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嗫嚅道,“这,这怕是弄错了吧……”
“绝不可能!”四皇子生气地在房间里绕着圈走,又摔碎了一个花瓶。
小妾眼中露出心疼。这一个瓶子便有上千两银子啊!
“明日让你那兄长滚过来见我!”三皇子忿忿不已,“活着来见我!无知蠢货!本王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说完他就大步跨出房间,猛然关上房门。
另一处院子,有丫鬟听着传来的动静,连忙小步疾行,敲门,对坐在房间内的年轻女人道:“王妃,那狐狸精的哥哥果然出事了!”
年轻女子抬起头。她是个气质沉静的人。阳光照进房内,给她苍白的脸色增添了几分活气。
听闻丫鬟来报,她露出一个几不可闻的苦笑:“我知道了。退下吧。”
丫鬟见王妃的脸色,也收敛住了,脸上不在露出喜意,行了个礼便离去了。只是心中不平:她们王妃,堂堂谢氏嫡女,便是进宫里做娘娘也是绰绰有余的!
没曾想,嫁给这人模狗样的三皇子,却是遭受万般苦楚!平日吃穿,若不是用王妃的嫁妆撑着,连布衣百姓都不如!这府里管事的就是小贱人的亲戚!
王妃若不是谢氏女,此刻怕是连命都没了!就在三月前,西院那贱人把王妃推到水里,害得王妃小产了!王妃高烧了三天三夜,三皇子那个狗东西这才慌了神,悄悄从外面请了大夫!连御医也不肯请!这样的丈夫,竟然是大祁朝的幌子!当真可笑至极!
丫鬟越想越气,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又狠狠剁了一脚,想着自己踩着的是三皇子那狗东西的脸,心中泄愤。
王妃的陪嫁,特别是几个老嬷嬷,这几年陆陆续续都以各种名义发卖了,只剩下她们几个年轻不经事的丫鬟。她们根本没办法往谢家送消息!三皇子怎么敢!谢家尚在京中,朝中也有族人做官,不过就是看王妃性子柔弱,可不使劲欺负!
苍天什么时候收了那对狗男女!特别是那不知侍奉过多少男人的狐狸精!丫鬟闭了闭眼睛,将那股子愤怒压下去,低眉去厨房提晚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