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没有回答,而那注视着范蠡的视线越加浓重了。
范蠡只得自顾自接着为自己化解,“他们派出这么多人来围剿你,摆明了要置你于死地,你……”
“你为什么会回来?”夫差突然道。
“什么?”
“你为什么会回来?”两人离的本就极近,夫差又向范蠡倾了倾,再次低声问道。
这一次,范蠡才像是听懂了夫差的问题一般,可却突然回答不出来了。他感觉到夫差的问题里带着微妙的期望与渴切的暗示,这让他面对这个本来很简单的问题时内心有了一阵不安。他从未想过……他回来救夫差,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么?他从未想过为什么……不,他想过,他救夫差是因为……
范蠡的唇轻轻蠕动了一下。
夫差道,“让我猜猜。”
“如果我死在这里,你们回去也会因保护不力难逃一死?”
夫差借着极昏暗的光线,仔细捕捉着范蠡的每一个反应。
范蠡沉默着,像是默认了。
夫差的声音里又加了一丝讽意,“还是因为,如果我死了,你们在吴国将失去保护?”
范蠡的眼皮轻颤,夫差几不可见的笑了一下,道,“怎么,我能猜到,你很意外?”
“范蠡,你不会真的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看不懂吧?”
范蠡转过头,面对着夫差,身体轻轻向后避了些,“对,你都猜对了。”
夫差与范蠡于咫尺间互相凝视了片刻,夫差说不出听到范蠡的回答后心中的感觉,是失望么?失望什么?指望着范蠡为了他而回来么?
夫差哂笑了一声,收回了视线,向身后的土壁上一靠,拉开了紧迫范蠡的距离,“放心,他们杀不了寡人。”
“你知道他们是谁?”
夫差颇不屑道,“公子波。”
范蠡讶然,“是你的兄长?”
夫差依旧不屑道,“一个又狠又蠢的人罢了。”
范蠡哑然,他看着夫差那付一如既往胸有成竹的样子,简直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一样。他早就知道夫差是一个十分自负的人,而且他一直认为当初越国国破,正是因为夫差的自负,他才有机会令勾践侥幸逃过一死。但他今日却有些看不懂夫差的这份自负,就好像,夫差永远都坚信,命运会垂怜他一般。可现在,他明明被一个一直想置他于死地的人,逼得躲在这个暗洞里,危险非常。
范蠡一时的无语,令夫差瞄了他一眼,夫差轻轻哼笑一声道,“怎么,不信?”
“和上一次比,他这一次可差远了。”
“上次?”范蠡眉头轻皱。
夫差今天似乎格外有兴致聊天,“难道你以为寡人的王位是一路顺风顺水得来的?”
“我没有母家可依靠,虽然有父王的欣赏,但根基未稳,父王便撒手人寰,太子又怎么样?没有实力照样任人宰割。”
“我有今天,都是靠自己得来的,公子波还窝在娘怀里撒娇的时候,我就已经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他打算害我的时候,我不知道已经逃脱过多少人的明枪暗箭。”
范蠡只听说公子波在发动政变失败后,被夫差驱逐出了吴国,这其中曲折,今日从夫差寥寥数语中听来,便已觉得惊心动魄,而第一次听到夫差以这样的口吻在他面前提到父亲的离世,范蠡心中竟有些难过和内疚。
夫差看着范蠡的表情,似也有点回忆起过去种种,声音中带了点轻微的叹息道,“范蠡,你知道么,父王刚离开的那几年里,我真的很恨你,我恨不得把你和勾践剖肝挖心。”
范蠡抬眼,看着夫差,夫差眼中一闪而过的,属于多年前的怨恨,依然令范蠡心中震动,自越国国破、勾践入吴为奴后,在越国人的眼中,夫差便是十恶不赦的混蛋,在勾践眼中,夫差就是不断以羞辱他为乐的魔鬼,但此时,范蠡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夫差压抑在心中的,真实的愤恨,对越国,对勾践,对自己的愤恨。
这是战争带给所有人的伤痛,夫差的恨,范蠡是无法推脱,也不能辩解的,他没什么可说的。
但他却不知此时,夫差话语脱口而出时,心中默念的另一番同样肺腑的话:范蠡,你知道么,父王离开的那几年里,你也是我朝思暮想、日夜思念的人,是支撑我一直坚持下去的人。
夫差自嘲地笑了一下,心道,不说这些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于是他对范蠡道,“好好休息一下,一会儿寡人要彻底解决这帮家伙。”
范蠡本是开始有些微眯的眼一听这话,却突然睁大,道,“不要轻举妄动。”
夫差眉稍轻挑,注视着范蠡,像是等着范蠡的下文。
范蠡接着道,“大王是一国之君,怎可莽撞,一味以身犯险?”
“公子波此次可谓倾巢而出,势在必得,不知还有没有后招,而你我现在精疲力竭,战力有限。在此静待援军,尽量拖延时间,对我们来说,才是上策。”
“援军?”夫差道。
范蠡点头道,“勾践已经去吴国边境寻找援军。”
夫差略有所思地注视着范蠡。
为了夫差的安全,伍子胥的确在边境布下军队接应,但范蠡是怎么知道的?
“勾践一人?”
范蠡道,“还有一个侍卫。”
夫差突然一笑,“你真的相信勾践会带救兵来?”
“当然。”
“那你为什么还留了一个侍卫跟着他?”
范蠡闻言一顿。
夫差继而笑道,“勾践带回寡人被困的消息,没有寡人的维护,你觉得伍相国会放过这么难得的杀他的机会么?”
“伍相国,只需要一个带路的人就够了,有了我的侍卫,勾践不过就是一个多余的人,随时可能被伍子胥杀掉。”
“范蠡,你不会想不到这层,”夫差靠近范蠡道,“你不会不知道,只有勾践一人回去报信才能完全确保他的安全,所以,你为什么要留一个人跟着勾践?”
范蠡一噎,“吴王,您的离间计用的可不那么高明。”
“是么?”夫差道,“范蠡,其实你对勾践……”
话刚出口,夫差与范蠡二人就听到洞外一人高喊,“夫差,我知道你就躲在这里,快出来受死!”
“没想到,你堂堂夫差,一向自诩英雄盖世,有一天也会像只缩头乌龟一样躲起来,不敢见人!”
夫差一听到这声音,心下了然,范蠡瞧他的表情,便知道,这是正主来了——公子波,恐怕夫差等到现在,也是为了等公子波按捺不住。
“夫差,难道你不管你手下这条狗的死活了嘛!”
说罢只听外面一声闷响,便传来沮鞑那强自压抑着的痛呼。
这声音就在洞外,看样子,刚才他俩不是侥幸逃过,而是他们为了不打草惊蛇,故意忽略掉他们,而在这段时间去找来了公子波。
显然,他们现在是知道他俩正藏身此处的。
夫差回给范蠡一个眼神。
很奇怪,这是他俩第一次并肩而战,但对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彼此都明了似的,十分默契。这,或许就是高手间因为惺惺相惜而产生的一种共鸣吧。
范蠡知道,夫差是带了拼死一搏,不留活口的决心的,而夫差此时想先出去,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之后,让范蠡突袭配合。
范蠡也十分奇怪,为什么他就能读懂夫差的暗示。
范蠡却抓住正欲出去的夫差,低声道,“让我出去吸引他们。”
夫差一露面,真是吉凶难料。
夫差却一付开什么玩笑般的神情,无意地拍了拍范蠡的手道,“他要的是寡人,你出去有什么用?”
寡人怎么可能会让寡人的人出去冒险?
他轻轻挪开范蠡的手,道,“寡人的命都在你手里了,范大夫,你可别让寡人失望。”
说罢,他一手遮开洞外的长草,便率先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