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去而复返的范蠡,突然出现在战局中时,夫差的心中竟是说不出的复杂与激荡,远比他发现范蠡离开时的心情要复杂的多。
在混战中,他其实一直注意着范蠡的动向。不是刻意的注意,而是,这几乎是他的本能,他就算不去看,也能感觉到范蠡的位置。
渐渐,他们被敌人割裂成几片。
他所在的地方,自然成为对方攻击的重点,吸引了重重的进攻,而范蠡的那个方向,已然成为薄弱之处。
沮鞑带着人努力向他靠近,包围在他的身边,而他在重重进攻之中,也在重重保卫之中,只能眼睁睁看着范蠡越走越远。
那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明白,在范蠡眼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似乎在这一团乱战之中,所有人都身不由己,但范蠡的一举一动却逃不出他的眼睛。范蠡在危乱之中,仍然冷静而有条不紊地保护着勾践撤离——并且利用了他夫差吸引了大部分的敌人。
在满眼厮杀与血污中,夫差的眼眸变得越发阴冷,而心却越加沉痛。随着范蠡的离开,夫差的下手越加狠绝、嗜血。
直到,范蠡突然的归来。
如果说范蠡佯退之时,如蛰伏的兽,收起自己的利爪,那此时的范蠡,便是完全露出利爪獠牙的猛兽,武力全开,加入混战之后,大开大合,几刀过去,便直插入战团的中心——夫差的身边。
他与夫差背靠着背,肩并肩,望着十数倍于己的敌人。
夫差的侍卫几乎已经全部战死,而沮鞑与或许还剩下的其他人也不知被逼去了何处。
这里只有他们两人。
危难之时,只有他们两人;他们明明是敌人,此时却要彼此依靠;而他们似乎……似乎在曾几何时,也可能成为朋友的……
“你为什么回来?”夫差问。
范蠡的背贴着他的背,那温暖,直透进他的心脏。
范蠡道,“吴王,现在不是提问的时候。”
说罢,范蠡挥出一刀,打开了战局。
正常看来,如此敌我悬殊,应是必死之战。
但夫差与范蠡那本身纯熟超群的武艺,浑然天成的配合意识与威慑一切的气势,如神兵天将般,死死压住了阵脚。
可这对他们来说,依然是极为严峻的一战。
他们十分默契地依靠快速移动拉长战线,缩小对敌面,然后有条不紊地、有计划地一个一个解决掉对方。
但是,对方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们也实在是太累了。
终于,他们寻得了一个机会,在又解决掉三个人之后,纵身跳下一个两人高左右的土坡。身形刚站稳,头顶上便有后续的人赶到了。两人敏捷地将身子向坡壁上一贴,夫差突然发现身后的壁上凹进去一人高的洞,便迅速而轻悄地将植被拨开,将范蠡向里一推,自己也委身缩了进去。
纷杂的脚步在两人头顶的土地上去而复返,明显这些人正在这片地方搜寻他俩。两人屏息听着,范蠡暗暗向夫差打了个手语:“八。”
夫差点了点头,确认了范蠡的猜测。
凭脚步判断,还有八个人,不,应该说,至少还有八个人。
“下去看看!”
“他们肯定就在这一片!”
头上有人嚷嚷着。
范蠡与夫差两人面色一凛,便听到有人跳下来的声音。
范蠡又向洞内移了小半步,死死贴在洞的内壁上,同时伸手抓住夫差,将夫差向里一拉,顿时,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一同消失在土洞的阴影中。
其实,八个人,于夫差而言,被八个宵小之辈逼地躲在暗洞中,绝对不是他的风格。死也要死的顶天立地,轰轰烈烈,光明正大,这才是他的一贯作风。拼命一搏,即便力战而竭,于他夫差而言,也是颜面、气节和王者尊严。
但今天、现在,他却十分享受躲在这昏暗的壁洞内。
因为,他与范蠡,从未这样光明正大地亲近过。
他不必装醉,也不必想着法儿威逼利诱地令范蠡屈从,他们因为共同的危急站在一起,如此紧密地站在一起。
他们的身体密切地相贴,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范蠡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范蠡比他略低,所以他的唇、他的气息刚刚好撩着范蠡耳畔的发丝。洞外的脚步声繁杂零乱,但洞内却出奇地安静,静到他们能如此清晰地倾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甚至心跳声——随着搜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的心跳声越来越快,但,越来越快的心跳,却又似乎不仅仅因为这些。
范蠡将脸撇向一边,只留下一个模糊的侧脸、一段昏暗的脖颈给夫差,夫差凝视了一会儿,咽了咽,一狠心,将自己的脸也扭向一边,面向洞口的方向,像是在注意外面的动向。
其实,此刻,他很想紧紧抱住范蠡,很想紧紧抱住他,然后将自己的唇贴上范蠡颈项,贴上范蠡的耳畔,贴上范蠡的……
唇。
昨夜怀抱着范蠡的感觉,压在范蠡身上的感觉,如潮水般席卷着夫差的记忆、感官,四肢百骸的躁动。
紧张的时刻,无限的遐想,几乎要把夫差逼疯,他只能强迫自己分散注意力,努力对抗自己的欲望,不断地挣扎在自己的感觉与回忆中,等待着一切过去。
他想,如果再挨一会儿,他不是吻上去,索取自己的遐想,就是冲出去,杀光所有人!
而夫差的一切想法,范蠡虽然不会想到,但却明显感觉到这异样的气氛,夫差的存在感在这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如此突兀,令他难以承受,尤其经过昨夜之后,范蠡越来越不敢确信,一切是他想多了。
他现在发现,只要牵扯到夫差,他的感觉就有些混乱,他不想深想下去,他的直觉告诉他,他不应该深究其中的原因……
在一轮搜索过后,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他们似乎侥幸暂时保证了安全,夫差紧崩的身体稍稍松懈下来。
夫差这才将脸转向范蠡,凝视着他,仿佛完全没把现在的危险当回事一样,他很享受现在,有点不愿意说话打扰此刻。
可此时,他却惊异地发现,范蠡周身的紧张,并没有因为敌人的退去而放松下来,相反的,范蠡浑身依然在颤抖着。
夫差借着微弱的洞光,从上到下打量着范蠡,当他的视线落在范蠡的手上时,他发现,范蠡的手,抖的厉害。
夫差微蹙起眉,终于察觉到异样,一把抓住了范蠡的手,范蠡一惊,本能地想挣脱,夫差却道,“你怎么了?”
夫差的声音,像是一下子镇定了范蠡。
范蠡这才定睛看了看他,然后,不知何时略有失焦的目光重新找回了焦距。
范蠡又怔了一会儿,夫差的体温,随着手,传入了范蠡的身体,那份温暖,逐渐熨帖了他颤栗的心田,他的身体开始逐渐放松下来,身体不再颤抖,终了,他松懈地靠在洞壁上,淡淡地说了一句,“谢谢,”他道,“放开我吧。”
可夫差没有松手。
没有得到答案,他便不会松手。
范蠡显然也明白夫差的性子,所以,只能故作轻松,却依旧掩饰不住地惨然一笑道,“让你看笑话了。”
“今天,”他努力克制着,“是我第一次,杀人。”
夫差听罢,心中一震,注视着范蠡此时疲惫的样子,终于心下了然,眼中不禁流露出心疼的目光,他再次紧紧握了握范蠡的手,便极为尊重地、极有分寸地松开了。
范蠡将手拢进袖中,紧紧握住,努力地消化着第一次杀人且杀了这么多人带来的冲击。
他感受到夫差目光中的疼惜,与动作中的体恤,心中不无感激,但作为一个男人,他又同时感觉到了尴尬,他从未在夫差的面前这样软弱过,真是太没面子了,于是他自嘲般笑道,“是不是很丢脸?你尽管嘲笑我吧。”
夫差看着这样的范蠡,想到初遇范蠡时,被吴军重重包围,他也坚决不杀一人;想到再遇范蠡,他一人独闯会稽山,吴军漫山遍野,虽然前路没有一点希望,他也依然未让宝剑见血。从他认识范蠡开始,范蠡就一直是一个悲悯天下,秉持“仁”的信念的人,这样的人,如今,因为他,却大开杀戒。
“怎么会?”夫差的声音十分温柔,“你比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强多了。”
“哦?”范蠡突然被吸引了注意。
夫差用一种自我调侃的语气道,“我第一次杀人,是在战场上,那天,我回到军帐,抱着我师傅哭了整整一夜。”
范蠡脑海中浮现出夫差抱着伍子胥哭泣的样子,真是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你不信?”夫差笑道。
范蠡略有放松道,“你大可不必这样安慰我。”
夫差笑了笑,然后,郑重道,“范蠡,没有人是天生强悍的,我也一样。”
然后,他专注着看着范蠡,一字一字道,“你也一样。”
你也一样。
这四个平平淡淡的字,却一下子击中了范蠡的心窝,好像顷刻间,许多心底的压抑许久的情绪都冲溢了出来。
范蠡轻轻甩了一下头,他不能让自己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
可在夫差专注的凝视下,范蠡刚有些放松下来的身体又紧崩了起来,十分不自在,待了一小会儿,他极小声地岔开话题道,“你,知道这些人的来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