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提姓名,但在场的人似乎都知道他在跟谁说话。
勾践与合仪对望一眼,都轻摇了摇头,不知道夫差与范蠡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范蠡行礼平静道,“恕范蠡不明白大王的意思。”
见范蠡明知故问,夫差绷着脸,压着心中的怒火,冷冰冰地质问道,“寡人闻贞妇不嫁破亡之家,贤士不官绝灭之国。今天,越王无道,国已破亡,社稷崩坏,子嗣断绝,为天下人所耻笑。而你却随他归顺吴国,做了奴隶,难道你不觉得卑贱么?”
夫差走到范蠡身前,生怕范蠡不明白他的心意,咬着牙却比上次说的更加明白道,“寡人想宽恕你的罪过,你能改过自新,弃越归吴么?”
夫差语音一落,勾践与合仪皆大惊失色。
其实,勾践一直知道夫差十分赏识范蠡,他也曾有一丝隐忧,但他不敢想,因为如果此时范蠡果真抛他而去,他将再没有任何希望。但如果夫差来劝服范蠡,他又能说什么呢?他已经不能再给范蠡任何东西了,他能给范蠡带来的,只有无尽的屈辱。
夫差的口气如此郑重,范蠡知道,这真的是夫差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但范蠡却面不改色,几乎没有多想,便也十分郑重地再次行礼后,字字铿锵道,“范蠡亦闻,亡国之臣不敢语政,败军之将不敢言勇。范蠡在越,不忠不信,令越王不奉大王号令,用兵与大王相持,至今获罪,君臣俱降。承蒙大王鸿恩,君臣得以保全性命。范蠡希望能在您入内时为您洒扫门庭,在您外出时供您驱使,这就是为臣者范蠡我的心愿,愿吴王成全。”
范蠡言毕,深深地向夫差叩首,不卑不亢。
勾践趴在地上早已泪流满面,范蠡啊……
夫差一言不发,心中却怒不可遏地叫着这个相同的名字,令他爱恨难平的名字!
范蠡!
从越国战败到现在,三个多月过去了。本以为艰苦屈辱的生活能让范蠡彻底看清现实,投靠自己,谁知道,如今他还是这样冥顽不灵!
他此时竟才发现,除了杀了范蠡,他拿眼前这个人,居然再没有一点办法!
夫差厉声道,“寡人说过,寡人的耐心很有限,现在你已经耗光了寡人的全部耐心!”
“备车!”夫差喊道,“去武场!”
勾践赶紧用袖子抹了一把涕泪横流的脸,鼻音极重地应道,“勾践这就沐浴更衣,为大王备车。”
夫差却切齿道,“不是你,是他!”
夫差凌厉的眼神落在范蠡的身上。
范蠡长长舒了口气,十分认命地站了起来,平静地应道,“是。”
范蠡心里清楚,夫差一直觉得,有机会将他拉到吴营,而当夫差发现,他绝没有这个机会的时候,就是他范蠡倒霉的时候了。
该来的总要来的,既然已经做出决定,便该坦然承受因此得来的后果,哪怕……哪怕是死。
沉重的车辕落在范蠡的肩膀上。
侍从将马鞭递给夫差,夫差却弃之一旁。
他只注视着范蠡的背影,单薄而瘦弱;连月的奴隶生活,想必吃的并不怎么样,所以明显体力不支;但因为有武功底子,所以一路走来,脚步却很扎实。
范蠡已经做好了再次将车拉上大街,被人当众辱骂羞辱的准备,但这一次,夫差却命他将车拉上离马厩不远的养马场,那是一片草木丰茂的树林,王家御用。从这里绕到武场,没有什么人会看到。
一路走来,范蠡的步伐越来越沉重零乱。眼看着他越拉越吃力,夫差对他的愤怒却没有一点被消解。
夫差似乎能想像到,此时他的表情——咬牙坚持,十分倔强,十分坚强,不肯屈服,不肯低头。
这样的范蠡,令他又欣赏又痛恨。
他始终不能理解,这个看似柔弱却异常坚定的青年,为什么要陪勾践这么屈辱的活着?这样的人,理应为他所用才对!
为什么,他就是不肯!
“知不知道寡人这次为什么不杀你和勾践?”夫差问道,声音依旧怒不可遏。
范蠡喘着粗气,咬牙道,“你……不想要我们的命,你想……驯服我们的心。”
范蠡一语点破他的心境,却让他更加愤恨不已!
“停车!”
范蠡停下了脚步。
听到夫差走下车,几步来到了他的面前。
“帮他卸下来!”夫差冷冷道。
“是!”
几个侍从上来,几下将车辕从范蠡的肩头扛下。
范蠡从车下解脱,步子有点不稳,踉跄了一下。夫差下意识想伸手去扶,却止住了自己的动作,暗骂自己简直是犯贱。
“你不是不肯归顺寡人么?寡人这次已经想到怎么惩罚你,”夫差道,“就是罚你做寡人的大臣。”
范蠡听后,沉默了一下,他以为他已经拒绝的很彻底了,无论是曾经私下里的拒绝,还是今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十分郑重地拒绝,他有点惊讶,以夫差那骄傲的脾气,会屡次与他说这件事,连他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这次退一步答道,“越王已经是大王的奴隶,我如果投靠了大王,岂不是背叛了越王?”
“只要你同意做寡人的大臣,你能得到的荣华富贵,勾践同样可以得到。”
“范蠡感谢大王的垂青,”范蠡始终垂着头道,“不过,范蠡是越国的大臣,只能享受越国给予的荣华。”
“越国再也不能给你什么,能给你的只有羞辱和苦难!”
“范蠡愿与越国百姓同甘共苦。”
夫差抑制不住内心的怒火,吼声道,“当今乱世,楚人往吴越当官,齐人到晋鲁上朝,大有人在,就是你范蠡也不是越国人,你既然可以投奔越国,为什么就偏不投靠寡人!”
范蠡自那日会稽山下至今的所有言行,串联在一起,似乎一下子深深激起了夫差内心的愤怒,夫差脱口而出:
“寡人到底有什么比不上勾践!”
范蠡一愣,不仅是因为他惊讶于如此骄傲的夫差会说出这种话,还因为夫差的语气中,竟有一种令人难以觉察的委曲。
范蠡又一次垂下头,一会儿,才一如既往地平淡道,“在范蠡的心目中,勾践就是最好的大王。”
“范蠡一生,能辅佐一位明主,足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