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蠡的每一句话,都像把利刃,直插夫差的胸口,一次次将夫差最后的骄傲与自尊击得粉碎。
夫差咬牙恨道,“那如果勾践死了呢!”
范蠡一如三个月前,会稽山下的答复,毫不犹疑道,“那范蠡陪死。”
好,好,好!
夫差生生咽下一口气。
三个月,整整三个月,他居然得到的答案,没有一丝改变!
夫差恨极了范蠡,“死不死不由你做主!”
他如此欣赏和爱慕眼前的这个人,他想得到他,但从未想霸王硬上弓似的逼他就范,即便他完全有能力这样做;越国已经没了,他想许给他前程,给他新的舞台,可对于他吴王夫差的恩赐,这个人居然毫不在乎!
范蠡的每一句话,都直接凌厉地刺向他的骄傲!句句分明!
他想到了他们第一次相遇,那一场势均力敌、精彩绝伦的打斗,令他那么心无旁骛。
本以为再次重逢,他们会把酒论剑,酣畅淋漓,但没想到,却会是这种局面。
“想死?除非你打赢寡人!”
“范蠡不打。”
“打不打由不得你做主!”夫差转身抽走侍从手中配剑,掷到范蠡脚边,“寡人要你打,你就一定要打!”
面对夫差此时突然像置气的孩子般的要求,范蠡只是垂首站着。
“你怎么不拿剑!”
“范蠡不打。”
“寡人不信,杀了你也不还手!”
范蠡今天的态度,几乎磨平了夫差所有的耐心。面前的人让他没有办法,他只想到这个最原始最蛮横的解决方式。
夫差提起手中的剑,直直地向范蠡刺去,又快又准。
他要逼他出手。
他要他的回应。
他要他,哪怕低一次头。
可是,范蠡只有在勾践受辱的时候,才向他低过头;没有了勾践,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孤单的青年,从来没有服输过。
在他还没有意识到时,他手中的剑,已经刺中了范蠡的肩膀。
那种感觉,令他惊诧。
鲜红的颜色,顺着剑锋与血肉的夹缝,迅速地渗透而出。
刺得夫差的眼睛生疼。
“你宁死也不做寡人的臣子!?”
看着范蠡抿紧嘴唇默默承受的样子,夫差不可置信却又不甘心地质问着。
这世间,有什么是他夫差不能征服的?
有谁可以这样无视他?
只有这个范蠡,让他一二再,再二三地尝到挫败的滋味。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好痛,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是许多种痛卷裹在一起的痛,是一种他说不清楚的痛。如果说痛也有许多种滋味,那他在以往的人生中,从没有过这种滋味的痛。
范蠡,你和寡人之间,是国仇家恨,是杀父之仇!可是寡人却一次又一次的放过你,甚至保护你!寡人若真想折磨一个人,不会耗三个月的时间,让他还可以与寡人最厌恶的人一起谈笑风生!寡人宽恕你的罪过,为你一次又一次放弃底线,你却……!你究竟有没有心!
夫差想到当初向自己妥协的底线,如果范蠡不能屈服,他将亲手了结他,成全他的忠诚。
而他看向自己的剑,那没入范蠡身体的位置,离范蠡的心脏——那个真正可以致命的地方,太远太远了。
他痛恨自己的心软,痛恨自己的优柔寡断,他一生的软弱,似乎都与眼前的这个男人有关。
夫差心中发了狠,将剑狠狠拔出,掷在地上,范蠡因为猛然拔出的剑,身体痛的一阵痉挛,跪倒在地。
范蠡身体的痛似乎正痛在夫差的心窝,想到曾经三年为此人的思念,想到为此人一再退让的底线,想到为此人的一切纠结、烦躁、嫉妒、怨恨,日日折磨着自己,夫差的话像是从齿缝中逼出:
“寡人也不让你有好日子过!”
一个“也”字,道尽夫差所有不想承认的失望与委屈。
说罢,他转身离去。
直到这一刻,夫差才明白,原来三个月的时间,他并没有让范蠡看清眼前的形势,反而是范蠡让他看懂了眼前的现实。
范蠡,是绝不会为他所用的。
不能成为他的臣子,更不用谈,他心中那更离谱的奢望。
范蠡捂住肩窝的伤口,血汩汩地流出,他跪倒在地,望着夫差离去的背影。
这似乎才是一段命运真正的启航。
那在槜李林的相遇,仿佛是一段不该存在的过去,是一段应该被修正的人生。他们的起点,就应该是在会稽山上,他是夫差,他是范蠡,他为父报仇与越人水火不容,他为救国君与吴人势不两立,他们立场坚定,他们壁垒分明,不存在任何模糊与其他的可能性,一切应该从那里开始,一切也应该从这里开始,这样,一切就像对了一样。
以前夫差并不明白,而今天,范蠡让他彻底明白了。
这样,他们就可以坚定地告诉自己,他们的选择是对的,所以,他们以后的选择也依然是对的。
直到很多年后,他们才发现,依然只有这样的自我欺骗,才能让他们坦然地面对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