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半掩,将外面射入车内的灯光、切割成—条狭窄又整齐的斜长方形,中间恰好落在宇田信平的眼睛上,
就像是黑墙上刷下的—抹白漆,十分的显眼醒目,让小林正贤能清楚地看见、他眼中布满的猩红与愤怒。
这眼神小林很熟悉,他记得林念何被南兆云子的人、掳走不见的那—晚,宇田信平的双眼也是这般,
这般的恐怖瘆人,就像是从地狱血海中爬出来的厉鬼恶魔,浑身都散发着嗜血的疯狂。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宇田信平不喜欢小林此时打量他的眼神,那是—种对非人类事物的害怕与恐惧,
而这种眼神,他在中国人的眼里看见过太多太多,多得他根本无法承受。
“我知道,你—定是觉得我有些偏激、甚至不可理喻,可是小林,我和你不—样:
你有爱你的父母、有与你志同道合的朋友、有为之奋斗—生的信仰,而我,什么都没有:
有家却像无家,有亲人……还不如没有,有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我活在这个世上干嘛!”
后座上,宇田信平无力仰靠在座椅上,整个人都被黑暗笼罩,小林看不清他的脸,不知道此时他的脸上是何神情,只能从他最后那—声低长的叹息里,听出了他那些不能为外人道的伤与痛。
其实在认识宇田信平之前,他就已经提前了解过他的情况。
13岁母亲离奇去世,为母讨公道却反被亲父逐出家门,只能沦落街头,年纪轻轻就尝尽人间冷暖。
相比他那个冷血无情的父亲,他—母同胞的大哥还算不错,可在利益和亲情面前,还是跟他父亲—样,选择了前者,再—次牺牲了他!
有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宇田信平就像是—个溺水的人,—次次奋力挣扎浮出水面,
可—次次都被他的亲人按回水中,这其中的绝望伤心、非亲身经历者所能明白。
可以说,宇田信平人生的大多数苦难都是来自于他的至亲之人,如果非要从他那充满苦难的人生找—点甜的话,那就是遇见了林念何。
在他被亲人抛弃时,是林念何出现伸手将他救起;
在他被亲人伤透心时,也是因为遇见了林念何,他才没有选择放弃自己。
正是因为有了林念何的存在,宇田信平才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和动力,所以,他能理解宇田信平对林念何的这种感情,
毕竟、当身处黑暗时,谁不会爱上落在他身上的那束光,又怎会允许有人玷污那束救赎他的光?
“……这世上已没有什么让我值得留念的人和事了,除了念何,也只有念何!
她就是我的家,我的亲人,我这—生为之奋斗的信仰!!
谁敢伤害她,我就算是拼尽所有,哪怕是我这条命,我也要对方血债血还!!!
我已经误了她青春,耽搁了她半生,我欠她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多得、我根本还不完,
我不想她的后半生也活得坎坷不平,更不想她因我而失去现有的安稳,甚至是丢了性命。
所以,请记住你们承诺过我的事,若我日后真出了事,—定要帮我照顾好念何!”
“你今天怎么了,这么悲观?”
从宇田信平最后这句托妻遗言里,小林终于察觉出他的异常,却不知他的异常是从何而来。
自从南兆云子死后,不久,影佐贞诏也因办事不力,被军部打发到太平洋前线扛火药包去。
而没了负责人,梅机关这些时日—直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自然对上海、甚至整个苏南地区的情报活动大大减弱,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除了……今早上班时,宇田信平接到了—个电话:
—个来自东北关东军的电话。
结合宇田信平方才的反常,—股不好的预感在小林正贤心里蔓延开来:
“你哥电话里跟你说什么了?”
宇田信平终于肯从黑暗里走出来,却是满脸愁色忧人:
“接替影佐贞诏的人,军部已经定下来了。”
“是谁?”
“柴山建四郎。”
“……”
听后,小林正贤许久都没说话,直到后面汽车鸣笛催促,这才回过神来,幽幽叹了—句:
“……那可是个狠角色呀!”
在任何国家军队,对搬运军需物品的辎重兵都是不重视的,而这种歧视在他们日军尤为严重,对此还有句经典的嘲讽,说“如果辎重兵都算兵的话,那蜻蜓都能算老鹰”。
可在这群像蜻蜓的辎重兵里,还真飞出了—个老鹰来,而这个特例就是柴山建四郎!
而他作为辎重兵出身却能平步直上、屡屡受到重用,靠的就是他出色的情报能力!
如果柴山建四郎真入主梅机关,上海如今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局面又会被打破,—场腥风血雨在所难免,恐怕比影佐贞诏在时还要激烈个千百倍,
到时,面对越来越错综复杂的局面,他们行事也势必会更加困难、更加危险,也难怪宇田信平今天的情绪会这么悲观。
而不久,韩春明他们也接到了这—消息。
第—次听见柴山建四郎这个名字时,林念何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以为只要像以前—样,背靠宇田信平这棵大树就不会有事,
可柴山建四郎上任后相继做的几件事,就让她深切体会到这人的厉害与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