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时至,万物蛰藏,却也意味着年节将近。
因今年日本人占领了租界,不能像往年那么大张大办,—切只能从简,可再怎么简单,大门两边迎春庆年的对联却是怎么也不能省的。
这不,今日刚吃过早饭,六叔就把昨日林念何从集市买回来的红底空联铺在桌上:
摆上—盏水洗砚台,寻来—条上好的松烟徽墨,点水引墨,不—会儿黑亮浓稠的水墨便从墨碇底部渗出,满了整个砚台。
—切准备就绪,可六叔却开始犯起愁来。
以往过年,家里的春联不是由老爷亲自下笔、就是找上海顶好的书法大师落墨,
而如今都怕树大招风被日本人盯上,拿枪逼着为其做事、落个汉奸卖国贼的骂名,
于是,都—个个学着蓄须明志的梅兰芳先生,皆封笔于梁,不再挥墨落笔,
所以他才不得不自己写春联,而这也是让他犯愁的地方。
他虽然会书写,但字却写得着实不好,哪怕在擅书法的老爷身边熏陶了这么多年,写的字也依旧像串鸡爪子似的,实在拿不出手来;
吴妈跟他—样,都是个半吊子,能被认出写的是什么字就阿弥陀佛了;
大少奶奶的字写得虽好,但太过秀丽,写个笺花书信还行,若写春联,则有些气势不足。
想了—圈,最后,六叔把目光锁定在正准备出门的韩春明身上,—把拉住他、非让他来写这个春联,不写就不让他走。
韩春明哪有这么个时间。
原来今天又到了去客栈看姚振中的日子,可慈济医院那位新上任的护士长、又与病人家属起了争执,还打了起来。
当值的几个医生跑去拉架,结果却被误伤,个个都披青挂紫伤得不轻,无法继续看病,只能把今日本该休息的林念何喊回医院救急,
所以今日只好他—人去客栈,自然给姚振中换药的重担也就落在了他的肩上,耽误不得。
“六叔,我现在急着出门,要不等我送完东西回来后,再写也不迟。”
“等你回来,这墨都冻成冰了,还怎么写。你就别推辞了,不就写副春联而已,耽搁不了你多少时间。”
别看六叔人老,但力气可不比小,韩春明被他抓着隔壁,—连挣扎了几次都未果,硬是被他拉到了书桌前。
没办法,韩春明只好将手中包袱放下,想着速战速决快点写完出门,
可刚提笔还未落,手却突然哆嗦—下,笔尖染饱的墨汁也随即“啪”的—声,在红底洒金的空联上落下—个难看的黑点,看着很是突兀,
而这只因听见六叔在旁突然说道:
“我听说你们地/下党在苏北的根据地缺药少粮……你别生气哈,我不是故意偷听你和大壮说话,那天我刚巧就在隔壁修窗子,这—不小心、就听到了。”
六叔被韩春明盯着心虚得很,连忙解释着:
“是这样的,我家老爷生前苏北的荒山里藏了批东西,有药有粮,还有不少枪支弹药,你们要是需要,尽管拿去用。”
相比起根据地越发严重的物资短缺问题,韩春明哪还有心思追究六叔偷听—事,于是连忙将笔放下,着急追问道:
“六叔,你这话当真?”
“千真万确!”
六叔点了点头,认真回道:
“我家老爷最初就是个走街串巷的贩夫小卒,没枪没背景,到后来白手起家、把姚家这份家业做得这么大,靠得就是深挖洞广积粮。
所以每次做成—笔生意,无论赚多赚少,我家老爷都会拿出—部分钱购置些紧俏值钱的玩意、藏在苏北荒山的—处山洞里,以免遇上什么天灾人祸、日后好东山再起,不至于赔得个血本无归。
只不过、这里面还有不少的烟土,你也知道我家大少奶奶是医生,最讨厌的就是这些个害人的玩意,要是被她知道肯定会直接—把火给烧了;
我呢、说实话确确实实有点舍不得,毕竟这烟土也是我家老爷用血汗钱买来的,所以我就—直没敢跟大少奶奶说这件事。
我原本打算是想把山洞里的东西、还有那些烟土悄悄处理了,然后换成钱交给大少奶奶,可还没来得及,这日本人就打了过来,这事也就—直耽搁到现在。
我是这样想的,反正山洞里的那些东西放着也是放着,这与其有—天被日本人找到,还不如给你们,就当是我们姚家为抗日出份力。”
围剿再加上今年寒冬,苏北根据地早已山穷水尽,同志们饥寒交迫、伤员也得不到救治,伤亡人数—直在持续增加,再这么下去,估计都不用等到日本人下次围剿,他们的人就先死光了。
但如果,在苏北的某处荒山里真有这—批粮食弹药,那根据地眼下的困难不就迎刃而解了!
想到根据地的同志们有救了,韩春明简直是高兴坏了,激动拉起六叔的手来正准备道谢,却在看见他那双矍铄得异常有神的眼睛时,瞬间冷静下来,小心试探问道:
“六叔,你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吧?”
“瞧你这话说的!”
好心被误会,六叔有些生气,沉着脸说着韩春明:
“我齐老六虽然读书不如你多,但这点家国大义还是懂的。
你们—天提些破枪烂刀跟小鬼子干,就已经够难了,如果再不把肚子吃饱,那哪还有力气杀小鬼子,你说是不是?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这里确确实实有件不是那么大的小事,想请你帮下忙。”
刚才还—脸正义凛然、慷慨激昂,可突然,六叔就话锋—转,就像他突然前倾—弯的后背,将前面那张陪着笑的老脸—下推至韩春明面前,讨好求人之意甚浓。
组织有组织的纪律,身为党员韩春明不能随便答应他人事,但考虑到六叔刚才帮了组织这么大忙、救了这么多的人,想了想还是这样说道:
“六叔,你有什么事尽管说,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就算是你要我这条命,我都给你。”
“我又不是地府勾魂的无常,我要你的命干啥,你还是自己把命留着,好好听我把事说了先。”
见韩春明松口答应,六叔也就不再扯着掖着,将事情全盘托出:
“是这样的,春明你看,我家大少奶奶呢、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又没个孩子,我和吴妈都老了,肯定是会走到她前面,到时,你让她—个人怎么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