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知则赶紧脚下生风地往厨房走。
只见年令仪穿着他宽大的T恤与浅灰色长款休闲裤,裤腿完全拖在地上,T恤也像麻袋似的大了一圈,把人衬得瘦小。
年令仪头发乱得像被用过头炸开的钢丝球般糊在脑袋上,脸上的创可贴也翘起一个角。正动作笨拙地举起一口平底锅,试图倒下里面煎糊了的鸡蛋,却因为手臂有伤,一抖,鸡蛋掉在了方才被锅底敲出一条黑线的台沿上。
裴知则及时赶到现场,动作自然地接过年令仪手中的锅,放下,把糊掉的鸡蛋收拾了,再重新弄食材。
“你醒啦,早安。”年令仪站在他边上,用肩膀靠靠他,抬手摸摸自己翘起的创可贴,看着裴知则面无表情的脸,“我本来想难得起得早,做个早饭吓吓你,不过还是有点高估自己的厨艺了。”
鼻间依稀能闻到旁人身上淡淡飘来的香气,年令仪早上用的是他的护肤水。
裴知则抿了下唇,绷着脸,背后的猫尾巴突然翘得很高,尾巴尖不停颤抖。
他把鸡蛋重新煎上,半天才憋出一句:“嗯,别下厨了。”
“嘿嘿,还是你厉害。”年令仪冲他笑笑,感觉到裴知则心情不错,扯扯他衣角,“今天有什么安排吗?没有的话陪我回一趟学校,整理一下行李吧。”
裴知则:“好。”
答完想了想,又补充:“再去趟超市吧。”
“对对,家里拖鞋还少一双呢……”年令仪伸出一根手指戳在脸上,思考着今日安排,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两下。
拿出来看,是母亲又发来消息。
说年岂弟离家出走了,今天没去学校上课,家里人找了一晚上,找疯了。
原本轻快的心情一滞,年令仪皱眉,打开没有收到回复的年岂弟的聊天窗口,发过去一个问号。
身旁裴知则瞥过他一眼,端着煎好的鸡蛋与黄油吐司往餐桌走。
半分钟后,年岂弟终于回复过来消息,说自己在网吧,死都不想回家。
年令仪跟在裴知则身后来到餐桌旁。余光里裴知则拉开一张椅子,他走着神兀自就坐下了。
裴知则动作停了停,默默挪到旁边的位置,再次拉开椅子。
手机那边的年岂弟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势,年令仪打字劝了好几句都没用。
他两三口解决了裴知则做的早餐,拿上牛奶起身。
“去哪?”裴知则目光跟着他,问了句。
“突然有点事。”年令仪说着,回房间从书包口袋的夹层里拿出身份证,径直往玄关走,“我回家一趟。”
“不要我和你一起吗?”
年令仪忙着穿鞋,没答裴知则这话。
穿好鞋他又回头看了眼那坐在餐桌边上的人,裴知则正静静注视着自己,原本高举的猫尾巴此刻低低垂在地上。
“把他带上”的念头在脑海一闪而过,但很快又被年令仪压下。
虽然一个人出门很可能会倒霉,可不想让裴知则知道自己家里那些破事的念头还是更占上风。
年令仪握了握拳,最后只抱歉地说:“我大概晚上才回来,行李下次再拿吧,超市也不能一起去了,裴知则,对不起。”
他转身离开了。
家门被关上,裴知则慢慢放下手里的银叉,慢慢拿起桌上的牛奶喝一口,慢慢捏紧握在杯壁上的手。
低垂的猫尾巴左右扫了扫。
从裴知则家打车到高铁站要大约四十分钟的时间。
但名叫年令仪的乘客是个倒霉蛋,乘坐的出租车一路红灯,多花了二十分钟才把他送到。
距离发车时间仅剩十分钟,他一路狂奔进站上车,累得气喘吁吁,在最后三分钟的时候赶上了车。
车程倒是费时不长,一个半小时就到了。年令仪又打车马不停蹄赶到年岂弟所在的黑网吧,在一个包厢里一把揪起正打游戏的堂弟,叉着腰喘着气命令:“回学校!”
“我靠,哥你怎么跑回来了,不是在上大学吗?”年岂弟让他拎着耳朵,眼睛却目不斜视盯着电脑屏幕,手死死黏在键鼠上。
看着堂弟这副德行,年令仪恨铁不成钢。如果不是母亲亲自拜托,他才不愿意管家里的闲事。
还因此放了裴知则的鸽子。
“你呢?你不应该在念高中吗?”这么想着,年令仪不大高兴,伸拧弟弟耳朵的手颇有几分迁怒的嫌疑,“你还记得今天是周五吗?还记得自己要上课吗?”
“哎呀哎呀哥——”年岂弟努力把自己的耳朵从年令仪手里拯救下来,看着电脑上“失败”的字样,想开下一把,“你以前高中的时候跟叔父吵那么多次架,你也理解理解我呀。”
转头一看见年令仪的脸,又惊讶道:“你这是跟人打架了?”
“摔了一跤。别管我,说你呢。”年令仪不放过他,直接伸手抢过鼠标强制下机,把年岂弟从座位上捞起来,“你爸妈找你一个晚上快疯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啊……”年岂弟拉了一下自己滑到手臂上的校服外套,站直了,想到什么,警惕地回头问堂哥,“不会是他们叫你来找我的吧,你出卖我了吗?”
十几岁叛逆的孩子最讨厌“出卖”,年令仪刚经历过,知道,瞪他一眼:“暂时没有,但如果你一直不回家的话,我得考虑一下了。”
“没有就好。”年岂弟松了口气,又拉拉堂哥衣袖,“请我喝奶茶好不?”
“请你喝你就回学校吗?”年令仪问。
“请我喝我就考虑回去。”年岂弟冲他吐吐舌头眨眨眼。
虽然一副年长者过来人的姿态,但年令仪心里还是对自己堂弟的处境挺感同身受的,至少在被家里给压力这一点上。
他叹口气,拿出手机打开奶茶外卖:“喝什么?”
年岂弟报了奶茶名字,笑嘻嘻道:“谢谢哥。”
“不用谢,一会儿拿到马上给我回学校就行。”年令仪铁面无私。
年岂弟却装作没听见,东张西望了会儿,又想找点什么别的话聊。
包厢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雷雨般急促的脚步声。
年岂弟顿住了,年令仪也顿住了。
先反应过来的年岂弟抓起椅背上的校服外套就要跑。
但门已从外面重重扇开!
“我就说在这吧!”进来两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其中一个穿灰色POLO衫的对另一个穿衬衫的说。
“还是你了解我儿子。”衬衫男咋舌,瞪着年岂弟就说,“你给老子过来!”
“我不要!”年岂弟尖叫,包厢里顿时鸡飞狗跳。
大伯怒声:“离家出走?能耐了你!”
年令仪看着身旁的堂弟挣扎无果,被扇了两耳光后,红着脸满是愤恨地让大伯揪着领子往外走。
打斗过的包厢内顿时一片狼藉。
堂弟和大伯吵架的声音回荡在耳旁,余光里,角落站着他严肃的父亲。
年令仪低着头,捏紧自己关节生锈的拳。
他心疼年岂弟,又仿佛身临其境地回到高中那无数个千篇一律的夜晚,把自己捆在原地动弹不得。
“别这样对年岂弟。”他小声说。
但话似乎并未传入父亲耳中,男人沉声开口,如雷霹雳:“你跟我过来。”
年令仪看他一眼,很快又别开脸,没动。
父亲横眉,语气更加严厉:“过来!听不见吗?”
年令仪不情不愿地跟在父亲身后走出去。
过路两侧是网吧内网瘾少年的注目礼,父亲在前面走着。
“让你打电话跟岂弟说两句,你直接跑回来做什么?”男人训斥道,“不要总是让这种家长里短的事情耽误学业,没你来,我和你伯伯也能找到岂弟!”
“还有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在学校跟人打架了?”他指着年令仪的脸问。
“……摔的。”年令仪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回答。
“又走路看手机了是吧?”父亲马上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跟你说多少次走路就好好走,你看看摔成这样,好看吗?小混混似的,还染个黄不拉几的头发!你是去读书还是去混日子的?学生就得有学生样,你看看你们学校的孩子,谁跟你一样染发烫头?”
接下去的话不出意料全是关于学业的,什么刷绩点、考研、考公,还有未来的就业。
那些年令仪从初中开始就听,耳朵都听起茧子的话。
他游魂一样跟在父亲身后,脸上身上原本已经不疼的伤因为父亲的提及而突然又有了些疼痛感,但对于那些训斥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看年令仪无动于衷,男人本就不满的情绪一下爆发了,卒然上手用力拽了下年令仪的领子:“诶,我跟你说话呢,听不见吗?!”
年令仪低头拿手机正打车,被猛地一拽,一个不稳,手机“啪”地掉到地上。
手机壳上瞬间多了被石板路摩擦过的糙痕,膜也裂了。
他有点忍不下去。
没有分寸感的父亲还在粗鲁地扒拉他的衣袖。
“走路不看手机就不能摔吗?不小心摔倒了我能怎么办,为什么这也要说我啊……”年令仪甩开父亲的手,捡起手机,用衣袖擦着屏幕上蹭到的灰,“是你们打电话来让我劝劝年岂弟的,我为了坐动车跑回来还爽了朋友的约,这也有错吗?你——”
“啪!”脸被瞬间打得偏过去,年令仪歪头喘气,看着眼前街道边上的绿化,眼泪就这么夺眶而出。
其实他讨厌在父亲面前哭,因为这个人不会在乎任何形式的示弱。
可真的情绪上头,又控制不住自己。
“你……让你劝弟弟,让你耽误自己上课了吗?你还记得今天礼拜五吗?!滚滚滚,赶紧滚回学校去!”父亲甩手,喘着气,似乎也在反应自己的举动,但语气是气势十分强烈的不快,“看见你就烦。过年的时候这个头发要是不染成黑色就别回家来,这打扮跟外面那些鸡啊鸭的有什么区别?”
“染个头发而已,干嘛要这样说我?”年令仪忍不住拔高音量。
架吵到这,网约车正好到了。
不给父亲再动手和唠叨的机会,年令仪丢下一句“我今天根本没课”,立刻坐上去关了车门,离开。
“没课不能去图书馆吗?你心里还有学习吗?不学无术……”父亲的骂声远远传来,还能隐隐约约听见,很快又模糊了。
家乡不是大城市,这次年令仪花二十多分钟就赶到了车站。
下车后他擦干眼泪,进站,找到位置坐下,手机响了。
陌生号码的电话。
他接起,是给年岂弟点的奶茶到了。
年令仪捏着衣摆,低声对外卖员说:“不要了,你拿去喝吧。”
说完便把电话挂断。
微信里这时又收到父亲发来的小作文。
内容主题大概是好好学习懂点事,别动不动跑回家,以及斥责他的顶嘴是非常大逆不道的行为。
年令仪没仔细看,也没回。
转而去问母亲,父亲回家有没有发脾气。
母亲说没有,让他别担心。
他靠着车窗,奔波与情绪的波动让他感到疲惫。
再到站,夕阳已被夜幕覆盖。
天黑了,一天又这么过去。
年令仪出站,刚想打车,手背就被一滴水砸到。
他愣了一下。
抬头看天。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阴下来。
手机上的天气预报明明显示多云没雨,可那滴掉在手背上的雨点却似是老天戏弄他的试探,来不及反应,瓢泼大雨就倾盆而下。
年令仪几乎是狼狈地跑回屋檐下。
这倒霉的气运又开始了。
他有些委屈,抬手拨弄自己被雨淋湿的头发,目光停在屏幕里裴知则的微信头像上,手指悬着半天,还是没落下。
目光又转了一圈,最后锁定在不远处的便利店上,犹豫着要不要买把伞,余光里就突然走近一个人。
年令仪转眸看去。
就见长着猫耳朵的家伙冷着脸,穿着一身黑色立领夹克,举着伞,朝自己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