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新天子下旨，卫国复国，卫念离回国称王。

城墙下，卫念离不知杵立了多久，最终只等来了高毅。

两人对视良久，最终还是高毅开了口：“王上还有政务与……天子商讨，不能亲送您了，您……一路保重。”

卫念离笑了，笑的满心悲凉。

十六年了，他终于复了国，可身边再也没有一个亲人。

唯一相依为命的兄长，也离他而去。

兄长……终究还是恨他。

卫念离从怀中拿出一物交给高毅：“把这个交给兄长，算我还他十三年的养育之恩。”

高毅伸手接过，卫念离驱马离去。

高毅回到王宫时，姜小白坐在桌案前，正专注看着一张地图。

地图上有一大半的位置，已被他密密麻麻标注满了备注。

高毅上前一步道：“王上。”

姜小白并不抬头，淡声道：“阿离走了。”

“是。”高毅将手中的信笺交与姜小白：“念离王子让交给您的，说算他还您十三年的养育之恩。”

姜小白看了眼，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放着吧。”

高毅将信笺放下，盯着地图看了片刻，道：“王上，还在找阿雪姑娘？”

姜小白微微颔首：“北方地界已经盘查完了，如今就剩南下的吴、越、邗三国了。你这几天多加派些人手，把人员都分散到这几国去，尤其沿海的一些村庄小镇。”

“是。”高毅点头。

顿了顿，他又道：“……王上，恕臣直言。王上找了三年……都找不到阿雪姑娘，有没有想过，阿雪姑娘或许已经……”

“你说什么？”姜小白的声音瞬间寒了下去。

高毅连忙跪下：“属下失言，请王上恕罪。”

姜小白深吸了口气：“下去吧。”

高毅滚下去了。

姜小白将目光看向桌上的藤竹支发簪出神。

三年了。

阿雪失踪三年了。

这三年期间，他将整个沧海翻了个底朝天，甚至连穆陵关方圆三十里内的草也没放过。

然而，纵使他上山下海，除了拾回姬回雪的一支藤竹支发簪外，再也找不到其他。

后来，他又沿着整个沧海，翻遍了周边的纪、莱、夷、莒、向、郯、徐等国，还是找不到姬回雪的半分影子。

再后来，他想，可能周室疆域广大，大海捞针确实不易。

然，只要他站的够高，阿雪一定会看见他。

届时哪怕自己找不到阿雪，阿雪也能找到自己。

为此他励精图治，齐国国力在短短三年内蒸蒸日上。

可，为什么他已经站了这么高，还是找不到阿雪呢？

阿雪，你到底在哪里？这三年过的还好吗？

***

夕阳透过窗台，洒落一地昏黄。

姬回雪再次醒来时，是在落霞村。

张大娘见她醒来，忙上前扶住道：“姑娘，您醒了？”

姬回雪强撑着身子坐起，有点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我……我这是……”

张大娘接口道：“听说您晕倒在路边，是姬洛公子把您送回来的。”

姬回雪木讷的点头，忽觉枕边好像有东西。

她拿起一看，是一个黑色的陶陨。陶陨上新缀着一个精致的小吊坠，吊坠上刻了“平安喜乐”几个字。

陶陨是前些日子阿爹做的，吊坠……大概是姬洛留的。

姬回雪怔了半晌，问：“姬洛呢？”

张大娘摸摸头道：“……姬洛公子把你放下后就走了，也没说要去哪里……”

姬回雪心下一片怆然，老周天子死了，姬洛怕是……也难以独活。

他自失去父亲，被老周天子收养后，便仿佛是为了这个义父而活。

为了这个义父，他几乎没有自我喜好和情感，一切只为了周王室大义。如今义父没了，他……

姬回雪将陶陨拿起，怔然半晌，放到唇边刚吹出一个音符，忽听门外一阵吵闹。

张大娘拍了拍姬回雪的手，安慰道：“我出去看看，姑娘别怕。”

屋外，一群士兵正在大肆抓捕年轻壮丁。

张大娘家的虎子正在门口干活，一群人过来，二话不说抓了他便要拖走。

张大娘忙拦道：“官爷这是做什么？手下留情啊。”

那官兵一把将她推开道：“还能是做什么，抓壮丁看不见吗？起开！别碍官爷们的事！”

张大娘被推的摔倒在地，仍不死心，起身又继续抓着那官爷，哀求道：“官爷通融，我家虎子才十岁不到，这么小怕是上不了战场啊。”

官兵好笑地看着她道：“谁说是要上战场？”

有人不解道：“那是要做什么？”

另一位官兵道：“你没听说吗？前些日子，咱们国君因耳根子软，被鲁国怂恿着攻打什么齐国。

如今战败了，便打算献上送金银财宝，绫罗绸缎，还有年轻的男丁女丁等入齐，以示求和诚意。

这男丁，自是进献与齐国为奴为宦的。”

张大娘一听更急了：“官爷不可啊，虎子可是我家独苗，这要入宫做了宦官，这不是要我老命吗？”

有官兵不耐烦了，一脚踹了过去道：“你跟她一个乡野村妇废话什么？抓走！”

有官兵拖了虎子便走。

“等等。”小屋门突然被打开，一身男子装扮的姬回雪，站在了门前。

“你们方才说，抓人是要进献何处？”

一官兵不解地看着姬回雪道：“齐国，临淄。”

姬回雪上前一步：“我替他去。”

“你？”有官兵上下打量了姬回雪几眼，有些不屑道：“你……这弱不禁风的，行吗？”

张大娘赶紧拦住姬回雪，一脸震惊，急道：“姑……先生，这怎么使得？”

姬回雪拍了拍她的手，道：“就当我还大娘这七个月多月的照顾之恩了。”

这时，前面领头的官兵，已有些不耐烦了，催道：“还在磨磨蹭蹭什么？赶紧抓人回去了，上面还等着交差呢！”

有小兵放开了虎子，抓住姬回雪道：“带走！”

“……姑……先生！”张大娘还想阻拦，却被姬回雪眼神示意退下了。

一群官兵抓着一众男丁浩浩荡荡离去。

***

齐国。临淄。

姜小白又一次从噩梦中生生惊醒过来。

梦中见到的，仍是当年齐莒交界的穆陵关。

卫念离的匕首刺进了姬回雪的心口，姬回雪满身是血的坠入身下的茫茫大海，无论他怎么奋力挣扎，都拉不住她的半片衣角。

他疯了般向海中扑去，扑进了海里，抱住姬回雪被海水晕染红了的身子。

姬回雪却突然猛的睁开眼，一刀捅进了他的心口。

她的双目中流出血泪，她质问他，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不杀了卫念离替我报仇？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有找不到我？！

姜小白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大叫一声，猛的坐起。

一阵剧烈喘息之后，他才惊魂未定地发现，此刻，他根本就不在穆陵关，也不在海里，而是又一次伏在书房案几上睡着了。

高毅听到书房动静，快速小跑了进来，有些担忧道：“王上又梦见阿雪姑娘了？”

姜小白抚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微微镇定下来，向窗外道：“什么时辰了？”

高毅顿了下，道：“寅时，离上朝还有一个时辰。”

姜小白微站起身，问：“阿雪的事情有消息了吗？”

高毅摇头，有些无奈：“王上，您两个时辰前才问过。”

姜小白眸底闪过一丝黯淡，沉吟片刻，终是又坐了回去：“还有需要处理的政务吗？”

高毅摇头：“没有。”

姜小白沉默，没再说话。

高毅上前一步，有些担忧道：“王上，您要注意身体啊。”

自姬回雪失踪后，这三年里姜小白几乎夜夜无法安眠。偶尔小寐片刻，也总是突然惊醒。

后来唯有没日没夜醉心朝政，才能缓解一二。也正因如此，齐国才能在这短短三年内，迅速崛起为一方霸主。

君王如此勤奋，大臣们也不敢闲着，每日只能加倍勤奋。然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再健壮的身体也禁不住如此摧残。

私下里有不少大臣找到高毅诉苦，您能不能劝王上偶尔也歇息歇息？高毅也只能摊手无奈。

姜小白望着窗外，幽幽道：“高毅，你说阿雪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三年了我们还找不到她？”

“……这……可能，也许……”高毅挠了挠头，后面没再说。

他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除了说实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主子。

“算了。”姜小白看了他一眼，叹息道：“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宫外，天色将亮未亮。

两人走在台阶上，远远看见一队人走来。

管事远远看见姜小白与禁军统领高毅，连忙摆手示意众人低头跪下。

姜小白远远从人群边经过，随口问了句：“那边是什么人？”

有侍卫回禀：“回王上，是越国进献的俘虏。”

姜小白点了点头，心不在焉的没再说话。

高毅陪着他，两人向远处走去。

姬回雪远远跪在人群中，低头看着姜小白织锦的衣角在她的眼底划过，华丽又矜贵。

她不由想起许多年前，姜小白同她说过的话。

“阿雪，回临淄后，你跟我成亲吧，好不好？”

“阿雪，临淄是个很美的地方，你会喜欢的。”

“阿雪，你知道吗？临淄每年正月十五，都会有非常热闹的庙会。等我们回了临淄，我带你去参加庙会，好不好？”

“对了，阿雪如果想念阿衡，我帮你把阿衡也接来临淄。”

……

所有的声音到最后，只变成了一句话。

“齐桓公姜小白逼杀了周天子。”

姬回雪的眼底慢慢冷了下来。

姜小白，这就是你生活的地方吗？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