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回雪赶回洛邑王城时,只看到了满室的白绫。
空气中漂浮着未燃尽的残纸碎屑,风一吹,四散飘飞。
灵堂内,停放着一排漆黑的棺木,棺木下方乌泱泱跪了一地人,皆是老弱妇孺。
姬回雪踉跄着踩过门槛,踏入灵堂。
灵堂正中心的棺木里,停放的是良伯。
姬回雪有些猝不及防,甚至反应不过来。
她抬手,握住良伯的手。那双手已经凉了,指节也已经僵硬了。
可这双手,两个月前,明明还。
还曾给她端水梳头。
还曾给她洗手做羹汤。
还曾给她烧泥做陶陨。
还曾给她扫雪堆雪人。
还曾拉着她的手,对她说,溶月,阿爹只愿你余生平安喜乐。
还曾对她说,溶月,等你身体好了,阿爹带你去参加庙会。
……
可现在,这双手的身体,却已经凉透了,唯剩一双眼睛还大大地睁着。
那场庙会,也终究是等不到了。
良久,姬回雪颤抖着手指,将良伯的双眼合上,轻声问:“是谁杀了阿爹和族里的人?”
也许是大家都悲伤过度,也许是她的声音太轻,无人应她。
偌大的灵堂,冥纸残屑漫天纷飞,白绫轻轻飘荡,寂冷无声。
须臾,终于有一个低弱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回应了她:“齐桓公姜小白……逼杀了周天子。”
姬回雪懂了。
褒氏一族有个族规,历任族长需以生命守护效忠周天子。若该任周天子不能善终,族长及其长老必谢罪,违者死后不得入祖庙。
如今周天子被人逼死了,身为族长的阿爹,自不会有好下场。
姬回雪缓缓闭上眼睛,一滴泪,从她的脸上,滑落了下去。
她踉跄着倒退一步,单薄的背脊撞上冰冷的棺木。
无路可退。
可笑几日前,她得到撞撞的消息,还在担心他有危险,如今……
姬回雪笑了,笑着笑着,更多的泪水,终究是滚滚而落。
她想,上天对她终究是残忍的。
她护了他十三年,最后换来的,却是他害死了她的阿爹和族人。
姬回雪背靠棺木,踉跄跌坐在地。
这晚,姬回雪是靠着棺木睡着的。
日升月落,云卷云舒。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凉风袭来,一股熟悉的味道沁入鼻尖。
姬回雪微掀了掀眼皮,如游魂般,踉跄着起身。
此时已是深夜,满空繁星坠闪。
姬回雪一个人摇摇晃晃,顺着那缕香味,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等抬头时,人已在一条空巷子里,巷子的尽头,是一排小吃摊。
其中一个摊位的老板,正在熬着一锅八珍汤。汤里放了牛肉粒、花生米、胡椒、丁香、肉桂、草果、西茴等,香气扑鼻。
姬回雪顿住步子,像游魂般挪过去,要了一碗汤。
摊位很冷清,没有人,姬回雪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慢慢喝了起来。汤是烫的,可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一口一口地往口中舀着。
氤氲热气里,眼前的一切似乎变得模糊起来。反而是那些,她曾以为淡忘了的旧事,却一幕幕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了眼前。
十六年前的那个冬天,她第一次替周天子完成杀人任务后,返回莒国的途中,遇上暗杀。
她强撑着解决完那些人后,最终还是体力不支,晕倒在了茫茫大雪中。
再次醒来时,眼前看到的是良伯,良伯端了一碗刚煮好的汤药递给她。
姬回雪瞥了他一眼,没有接。
对于良伯,她多少是有些警惕的。她记得,第一次见到良伯时,是在卫国灭国前夕。
那时,他还是卫黔知身边的一个下人。如今,却出现在这里,她不明白他到底有何企图。
良伯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小心扶起她,并将汤药一勺勺喂给她。
他告诉她,君临天下,每使用一次,便会损耗她一分阳寿。如果她不想芳华早逝,最好将药吃了。
他在草屋内,照顾了她三天。雪晴后,他默默目送她回莒。
期间,姬回雪曾问过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帮她。
良伯只是沉默,最后被她问的避无可避了,只得告诉她。
她长得很像他的一位亲人,就当是弥补,是赎罪,他没有恶意。
那时她以为,他只是一个失去了孩子的可怜父亲,后来也便不再防备。
他们就这样默默过了三年。
可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君临天下的反噬日强,她开始慢慢想起了,七岁前的很多记忆。
之后,她便不再接受他的好意。
直到一天,当她再次从雪地中醒来,眼前换成了弟弟姬衡和姬洛,她才勉强继续吃药。
但每次在她低头吃药的功夫,姬回雪仍能无意瞥见草屋外良伯的身影。
她一顿,似是明白了什么。
可那时她的身体已快到极限,她也无力再拒绝什么。
往后的十年里,她总能在姬洛背后,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那条路上,她也再没有遇到过袭击和暗杀。
莒周往返的十三年里,那条路上,她守护了小白十三年,良伯则在背后守护了她十三年。
他话不多,也极少出现。可她知道,他就像一座沉默的大山般,总是在暗处默默护着她。
三年前,她和小白回临淄前夕。
那是一个满院梨花纷飞的夜晚,圆月高悬在头顶。
良伯站在一处树影后,不知道等了多久。
姬回雪没有理会,直接走了过去。
“溶月。”良伯终是忍不住,第一次从树影中走了出来,主动唤住了她。
姬回雪的身形顿住,却并未回过头来。她默然的停伫在那里,单薄的身影,显得倔强又孤单。
“溶月……”良伯上前两步,似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可一时间,似不知该从何说起。
半晌,他才道:“听说齐三公子要回临淄了,你……”
姬回雪依然没有转过身来,她的脸色生冷道:“有事吗?”
“你……你要不要跟阿爹回家?”良伯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她的反应。
“家?我的家……在哪里?”姬回雪终于转头看着他,语气既冷漠又讽刺。
良伯哑然,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还能对姬回雪说些什么。
半晌,他道:“你还在恨我。”
他看着姬回雪,声音低沉悲伤的,仿佛海绵里,要溢出的海水。
姬回雪终于转回头,看向良伯。
这个人是褒氏一族的族长,是她的生父,也是他为了家族的利益,将自己送到了周王室。也是他,导致了生母的死。
包括渔村被灭,养父母惨死,卫国国破,所有的一切,他怕是也不比姬洛参与的少。
说不怨,是假的。
可她此刻看着良伯,他的两鬓已白,那张沧桑寡言的脸上,已经爬满了皱纹。
微弱的夜光下,良伯的眸中,似有泪光涌动。
回想起十三年里的默默守护,姬回雪终是有些不忍。
良久,她的语气,终于放缓了些:“过去的事,不用再提了。”
“更深露重,您该回了。”说完,姬回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只剩良伯,怔怔的看着她的背影,一个人留在黑夜里……
他那个时候,是期望她能叫他一声阿爹的吧。
如果她当时肯唤他一声,或许阿爹不会死的这般决绝。
甚至在她被姬洛,救回落霞村的七个月里,她也从未唤过他一声。
她还记得,两个月前,他最后一次来看她时,仍是躲在暗处。
直到姬回雪看不下去,偷偷装睡了,良伯才敢小心翼翼出来。
他偷偷给她梳头缝衣。
给她洗手做八珍汤。
给她烧泥做陶陨。
给她扫雪堆雪人。
给她制药煎药。
偷偷拉着她的手,对她小声呢喃,溶月,阿爹不奢求你原谅,只愿你余生平安喜乐。
对她呢喃,溶月,不愿叫阿爹也没关系,等你身体好了,阿爹带你去参加庙会,可好?
……
那时,她想,下次吧。或许下次,她会试着,唤她一声阿爹。
可终究没有下次了。
终于。
姬回雪再也喝不下去了,她的眼泪大颗大颗的砸进碗里。
摊位老板娘见状,吓的大惊,忙上前安慰道:“姑娘你怎么了?是汤不好喝吗?你别哭啊,大不了我不收你钱就是了,你别哭啊……”
“姑娘,你别哭了啊。你这么哭下去,我还怎么做生意啊……”
“哎姑娘,我说这位姑娘,你……”
……
人群一阵熙熙攘攘,七嘴八舌讨论着。
远处,姜小白带着高毅,正在找人。
两人远远听到动静。
隔着重重人群,姜小白只看到一个单薄的背影,如寒风中的一片枯叶,瑟瑟发抖。
姜小白问高毅:“怎么回事?”
高毅向前凑了几步,又退回道:“多半是吃白食,没钱付账,被老板骂哭了吧。”
姜小白道:“帮她把钱付了,让他们早些回去吧。”
“是。”高毅去了。
不大会功夫,高毅回来,两人离去了。
老板娘乐呵呵的抛着手里的银子,推了推姬回雪肩膀道:“你走吧,有人帮你付钱了。”
姬回雪泪眼婆娑的抬起头,再也吃不下去。
她一把推开那碗八珍汤,发了疯似的逃离开这个地方。
远处的姜小白,拿着姬回雪的画像,还在四处找人。
姬回雪不知跑了多久,她在黑夜里,越逃越凄凉,越逃越无助。
终于,脚下一个踉跄,她摔倒在了地上。
阿爹……
姬回雪哽咽着唤出声。
这一刻,她像一个失去了家,再也找不回归途的孤儿。
但,回应她的,只有风声。
曾经,风泠台之后,她以为自己早已没有亲人。
莒国的十三年里,她和小白相依为命,他们就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如今,她相依为命的亲人,害死了她真正的亲人。
此后,她才是真正的,孑然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