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姐姐不好奇我梦见了什么?”世安公主问。
焕游笙回身时,素纱袖口掠过公主指尖:“梦魇如晨露,见日即散。”
公主扯松了焕游笙绾发的银丝绳:“母后在梦里掐我脖子呢!”她鼓起腮,恢复了一点从前的娇憨,“这般欺负人,我不要轻易原谅。”
天蒙蒙亮的时候,世安公主终于攥着她半截衣袖酣眠,睫羽还沾着泪。
又过了两日,世安公主的状态有所好转,虽情绪时常反复,但至少不再日日夜夜噩梦缠身。
御医连日来诊脉,也说是好多了。
……
椒房宫的铜雀灯彻夜未熄,皇后揉着眉心掷下朱笔。
奏疏堆里埋着河西急报,砚中墨汁仿佛凝着冰碴。
“公主进了一整碗粟米羹。”焕游笙躬身回话,“昨夜眠足两个时辰。”
皇后腕间的菩提串珠顿了顿,发冠的垂珠遮住眼底青影:“太医署的安神散……”
“改用酸枣仁煎剂了。只是公主睡得浅,夜半仍旧常醒。”焕游笙这话是说康复进程。
皇后颔首,略放心,她现下实在没有空闲每日去探望女儿。
“准你三日休沐。”皇后指尖抚过玉玺,她知道焕游笙是要回暗卫营领罚,有心免了惩罚,但到底还是允准。
即便是要让焕游笙和暗卫营脱离关系,也必得是在她领了罚以后,以免落人口实。
……
暗卫营的寒气裹着铁锈味,焕游笙卸下一身的钗环暗器。
“四十鞭,现在领?”女教习的锏柄挑开她衣领,露出肩颈处新愈的箭疤,“规矩你知道。”
焕游笙忽然想起公主晨间噙着蜜饯说的那句:“焕姐姐回来时要带柘浆呀。”
“八十鞭,现在。”她学会了愧疚和心疼,却还没学会如何表达和释放这种情绪,也许受了罚,心中反而能松泛些。
第一鞭破空时,火把骤灭,黑暗里传来血肉绽裂的闷响。
……
冬日的霜气凝在长安西市旗幡上,焕游笙想起上次在路上偶遇二皇子殿下和扶南,于是绕开了主街,踩着新结的冰碴拐入暗巷,蹀躞带上的铜钩扫过坊墙青苔。
银杏叶上覆了一层霜雪,犹在墙根蜷缩,青石板上染了暗红的血迹,焕游笙一一踏过。
“嗒”,一片雪落在她领口。
十步外坊墙突现三盏金吾卫风灯,玄甲映着逮捕令上“齐鸢案”的朱砂批,恰似春日苏州渡口石阶上的暗红。
“焕游笙。”校尉的榆木圆枷撞碎檐角冰凌,“御史台奉旨问罪。”
焕游笙望着逮捕令青纸朱批,尾钤(qián)着的宗正寺联署印鉴,束手就擒。
“永淳二年二月廿(niàn)七,工部齐侍郎之女齐鸢暴毙洺州。”校尉的障刀挑开她缠臂金,露出腕间渗血的鞭痕,“今工部侍郎击登闻鼓,指认尔挟怨行凶。”
巷底传来幼犬呜咽,焕游笙任铁链缠上未愈的伤。
……
永安宫的屏风后,世安公主正百无聊赖拨弄着龟甲香炉。
炭火盆爆出火星时,翠晴忽地打帘:“公主,二皇子殿下与慕容公子来了。”
汤易儒作为皇子,出入后宫尚且十分避嫌,何况大臣之子慕容遥。
今日他们却一同入了宫来到永安宫中,这当然很不寻常。
世安公主先是觉得惊讶,很快又将这情绪抛诸脑后,兴奋地拉着二哥哥坐下:“二哥哥怎么来了?可是知道世安白日无趣?”
汤易儒的紫貂裘还沾着御史台的墨香,慕容遥腰间蹀躞带的玉钩缺了一角,他们二人的脸色都算不上好。
“焕姑娘被御史台拿了。”汤易儒不与公主寒暄,开门见山道,“罪名是戕害太后母族齐氏之女。”
世安公主手中的蜜饯滚落,在波斯毯上洇出梅渍:“齐鸢姐姐不是突发急症?”
慕容遥从袖中抽出验尸格目,帛书边沿的龙脑香与皇后批红的朱砂同味:“云门穴朱砂痣,系银针刺穿肺叶所制。”
窗忽被朔风撞开,世安公主望见镜中自己颈间愈发浅淡的伤痕,三哥哥眉心的血窟窿和齐鸢姐姐所谓的朱砂痣忽然重合:“备轿!去椒房宫!”
……
椒房宫的博山炉像是凝着寸许冰凌,皇后手中朱笔悬在河西军报上,墨汁坠成冰珠。
花好月圆之时,一切的疑点和阴谋都可以隐匿于风平浪静之下,无人提起。
然而因为三皇子造反,皇帝失明愈期不定,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人们互相试探、猜忌,早已暗流涌动。
这也是齐家忽然发难的原因。
世安公主挟着风雪撞开七重锦帘,“扑通”跪地,裙裾扫落满地麂皮奏折:“求母后救焕姐姐!”
兰枝很有眼力,织锦履无声退至殿外。
皇后缓缓搁笔,九树花钿冠的垂珠轻晃:“御史台三司会审未毕,本宫不宜过问。”
她心中并非不想救焕游笙,但此时正是君臣博弈的时候,她不能率先动作,这样的考量也无法说给女儿听。
世安公主一时情急,拎着裙摆就起了身:“母后当日密令焕姐姐杀齐鸢姐姐时,可曾想过不宜过问?”
皇后眸光震了震,也不出言反驳,只定定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女儿。
世安公主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了下来,又被她用袖子胡乱抹掉:“我都猜到了,三哥哥因要透露您的什么秘密才会突然被灭口的,齐鸢姐姐也是惹了母后不快,才会被杀掉。”
烛火忽地摇曳,皇后望着铜镜中母女重叠的倒影。
多年前她也是这样跪在太后跟前,为保腹中胎儿自请鸩杀乳母。
镜面龟裂纹割碎世安公主的泪痕,恰将少女面容拼成当年的自己。
“战事将起时,一件些许小事,可活百人,可亡百人。”皇后指尖抚过军报上的阵亡名录,“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世安公主崩溃,突然抓起案头裁纸刀,刀尖却不知该对准何处:“可三哥哥不是小节,齐鸢姐姐不是小节,焕姐姐更不是小节!”
铜镜映出她颤抖的手。
“放下!”皇后翟衣的蹙金纹渗出冷汗,她后悔没有早教给女儿皇家心术,于是放下手中奏折,“他们确实不是小节,但他们的所作所为不仅危害了皇家的利益和尊严,更有可能造成政局动荡,到时不仅我们母女身处危险之中,战事一起,更民不聊生……”
殿外忽传来急报,内侍的皂靴踏碎未尽之言:“启禀娘娘!凉州八百里加急,吐蕃大军压境!”
吐蕃曾求娶世安公主,当时大启歌舞升平,没有人将此事放在心上,皇后自然回绝了对方。
显然,同样想到了此处,世安公主的裁刀坠地。
“传中书舍人拟旨。洮河道经略副使黑齿承孝忠勇果毅,着即领行军副大总管,兼领河源军使,节度临洮、河州诸军,专决征伐。凡斥候粮秣(mò),悉听调遣。”
皇后已恢复冷肃模样,九树花钿冠的垂珠遮住眼角水光,直到那人退下,她才再次将目光落在女儿苍白的脸上:“本宫,绝不会让你去和亲。”
“那……”世安公主踉跄了下,“焕姐姐呢?”
皇后沉默了片刻,无法给出保证:“游笙,有她生来的责任与使命。世安,你要相信,母后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启的安宁。”
“我要如何相信母后?”世安公主哭着笑,“说到底,母后是权衡利弊。那我呢?如果筹码足够,母后是否会为维护所谓的稳定和尊严,亲手掐死我?”
皇后闻言登时一惊:“谁和你说了什么?”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世安公主抹了把眼泪,再一次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是我梦到的。母后将双手掐在了我的脖子上,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还说是没有办法,不得不这样做。”
皇后像是想起了尘封已久的往事,心中大恸,厉声道:“不许胡说!”
这是第一次,母后如此疾言厉色对她,世安公主被吓得一激灵,然后哭着跑开了。
汤易儒和慕容遥只晚了世安公主一步,却被隔绝在门外。
他们原本就猜到此刻请求皇后娘娘是没有效用的,见公主哭着跑出来也不惊讶,只眼中都有着难以掩饰的忧虑。
世安公主抬头看向汤易儒:“二哥哥,带我去看焕姐姐。”
……
与此同时,卫静姝的青玉簪已凝了霜。
她跪在垂花门前,鹅黄披风被雪浸透成琥珀色,每声咳嗽都带着压抑的轻颤。
“咳咳……咳……”卫静姝弓身咳出喉间腥甜,采儿递上的药丸滚入白雪间,“不必捡了。”
她望着正厅窗纸上父亲晃动的身影:“这咳疾原是九岁被父亲责罚时落的,如今倒成了催命符。”
“女郎这又是何苦,那焕姑娘,原本同女郎也不算交好。何况老爷决定的事,向来不容更改。”采儿劝着。
卫静姝的掌心按进雪泥,腕间跳动的青筋像极了祖父临终前挣扎的脉络:“我知道祖父离世,卫家急需一个新的依靠。我也愿意牺牲一切,换取权力,成为卫家的依靠。但是父亲拿齐鸢案做筏子,不过是要东宫虚位以待,他如今的所作所为,若祖父在天有灵,是否愿意看到?”
采儿沉默不语。
齐鸢的家族是已故太后的母族,随着太后的仙逝,早就没了实权。
齐鸢死的时候就疑点重重,他们却只字不言,如今更不会为了她公然与皇后叫板。
这一切,是有卫家在背后推波助澜,目的就是让皇后妥协,早日立太子,并让卫静姝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子妃。
“祖父一生清正,他若知道父亲如今的算计,怕是会痛心疾首。”
就这样从白天到黑夜,一阵风吹过,采儿手中的羊角灯倏然坠地,火苗舔着积雪滋滋作响。
卫静姝望着灯罩上“忠孝传家”的烫金字渐渐焦黑:“原来我们府里的雪,也不是白的。”
“明日大朝,为父自会请立太子。”卫尚书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似刀刮骨,“至于你,若还念着卫氏百年清誉……”
卫静姝起身,冻僵的裙裾撕裂声像是某种隐喻:“女儿不愿嫁东宫,还请父亲,另择人选。”
这长安城里,谁人不是棋子?
不过有的描金,有的带血。
小剧场:
皇后:本宫不会让你去和亲。
世安公主:那焕姐姐呢?
皇后:她也不用去和亲。
世安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