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晴,取那件夹棉的碧罗襦裙来。”世安公主踮脚够下螺钿衣箱顶层的缠枝纹包裹。
翠晴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将襦裙小心翼翼地捧到公主面前,却惹得她蹙眉:“这是去岁冬的旧样式。”
翠晴很想说,焕姑娘在牢狱之中,怕是用不上这些衣裳,但到底还是没说什么,转身去寻。
刚从皇后处请了御史台特准入的汤易儒,看着她这个架势,和慕容遥对视一眼,纷纷告辞回府。
果然,一直到窗外传来宵禁前的暮鼓,永安宫中仍旧上上下下的折腾。
翠晴手中玉扣滑落,忙擎着羊角灯满地寻,却见公主已转向食案:“蜜渍金橘要装两罐,还有这藕粉桂糖糕,牢饭粗粝,怕是难吃得很……”
“殿下,”老宦官福寿抱着手炉立在帘外,“御史台牢狱亥时(晚上9时到11时)落钥。”
公主正将狐裘领口的银鼠毛一根根理顺,闻言腕间翡翠镯磕上檀木匣:“还有不到一个时辰……那可怎么办?”
“现下再请二皇子殿下前来,怕是也来不及了。公主不若明日再去吧,也好准备得妥当些。”赤佩劝道。
“好吧。”世安公主不情不愿,忽又想起什么似的,“仙客楼的糟鹅!”
翠晴见她要更衣出宫,急得跪抱妆奁:“公主三思!眼下西市早落了闸。”
“我走安兴坊夹道。”公主已披上翠纹织锦羽缎斗篷,腰间的荷包竟塞满金叶子,“你且找方食盒来。”
“公主现下去买,明日可就冷透了。”赤佩瞥了一眼冬日格外早早暗沉下来的天色。
世安公主觉得有理,又一屁股坐下:“那就让二哥哥去买。”
……
深夜,卫静姝榻前的犀角灯忽明忽暗。
青玉枕上凝着层水痕,是一方一方用于降温的湿帕子滴滴答答留下的。
“咳咳……采儿……”卫静姝攥紧锦衾的手指泛起青白,中衣透出的冷汗在初冬寒气里结成盐渍,“把窗……咳咳……再开半扇……”
采儿跪在屏风后发抖:“老爷吩咐过,今夜谁敢开窗——”
“啪!”药碗摔碎的声音伴随炭盆火星四溅。
卫静姝又觉得冷,又闷热的喘不过气来,昏昏沉沉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至少这一病,父亲应当会推迟请立储君的计划。
毕竟,卫家如今人丁凋零,适龄女子并不多,更没有人能替代她这个自幼与皇子、公主伴读的特殊存在。
……
命运中总是有许多奇异的巧合,两个情谊实在不算深厚的女子因同一事、在同时发着热。
御史台地牢的霉斑正顺着砖缝疯长,焕游笙腕间的铁链结满冰碴。
丑时(凌晨1时到3时)的月光透过牢狱气窗,在焕游笙身上割出惨白的格子。
白日受刑的鞭痕因少了愈合伤口的药膏,不断渗出血水,在素麻囚衣上凝成褐色的河网,仿佛运河支流在她身上重绘。
一瞬间,在昏热与剧痛的间隙,她恍惚看见两年前的夏日,日光正落在自己悬在房梁的足尖上。
……
那是焕游笙刚刚离开暗卫营的时候,为了更好地伺候公主,她经历了半年的特训。
为避免泄漏她暗卫的出身,教导她宫廷礼仪的正是皇后娘娘的心腹——兰枝姑姑。
“下来!” 兰枝的指甲叩响桌案。
不满十四岁的焕游笙如夜枭般从房梁上倒挂而下,素纱裙裾扫过博山炉升起的篆烟:“属下……奴婢知错。”
兰枝铁青着面容:“公主的贴身侍女要像水芝般亭亭,岂能如蓬蒿挂在梁上?”
“是。”焕游笙盯着镜中陌生的双刀髻,忽然被兰枝扳过下颌。
“眼神!要温软如初乳,不是杀人的寒光!”
……
记忆随着地牢渗出的雪水漫漶(huàn)。
焕游笙看见那段日子的自己,夜夜蜷在紫檀衣箱顶,直到某次梦魇时挥掌劈碎半扇雕花窗。
兰枝挑出碎木刺给她涂药:“在暗卫营学杀人与隐蔽用几年?”
“九年四个月。”
“你只有六个月学做‘人’。”兰枝将金疮药瓶塞进她绷紧的指间,“从明日起,不许运功,不许飞檐,说话音量不得超过三叠磬。”
人和人也是不一样的,但毕竟和她这样的工具差异更大。
后来的月夜,焕游笙听见巡更声仍下意识摸向腰间,却只触到禁步玉佩的流苏。
她怔怔望着空荡荡的蹀躞带——那里本该挂着双锏。
半年后,皇后娘娘翟衣的蹙金纹掠过她低垂的眉眼:“抬头。”
焕游笙看见世安公主正在掐海棠果,指尖染着胭脂色的汁液:“她眼睛像琥珀!”公主突然扑来扯她袖口,“会翻筋斗吗?”
兰枝在屏风后轻咳,焕游笙面无表情,已条件反射般蹿上横梁,惊得公主仰头大笑:“我要这个会飞的姐姐!”
皇后腕间的玉镯磕在软榻扶手上:“世安,这是焕姑娘。”
“焕姐姐的衣裳不好看。”公主解下自己腰间的孔雀纹香囊,“这个给你,明日来陪我放纸鸢!”
再后来,连压箱底的六棱凹面重二十八斤玄铁睚眦纹双锏,也被公主换成了波斯匠人用陨铁打的巴掌大小弯刀。
弯刀上的宝石、明珠,怕是比她的命还贵重。
……
御史台地牢的穿堂风掠过焕游笙的发,恍惚间又成了洺州春日的熏风。
正如孙神医所说,药即是毒,毒即是药,本无差别,端看人如何利用。
可惜这个道理很多人都不懂。
那日齐鸢厢房里的瑞兽炉正吐出海棠甜香,混着窗外青槐的涩味,在月影里织成杀机。
而那份香料,是皇后娘娘所赐。
用于驱杀蚊虫的一味灯芯海棠,只是稍稍增加了那么些许,就会让人睡得很沉很沉。
焕游笙踢开房门,齐鸢正睡得安详。
“齐女郎?”她佯装去扶,袖中银针借着门外的嘈杂刺入齐鸢云门穴,死亡的瞬间,齐鸢连一声惊呼都未发出。
这样的方式唯留下朱砂痣般的血点,齐鸢并不死于灯芯海棠之毒,所以尸身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灯芯海棠过量可滞气血,又因一路有多人作证,齐鸢早晨没有醒来,自然而然可推断她的死亡时间是夜里。
从这一点上,整夜陪在公主身边的焕游笙没有嫌疑,其他人也没有,只能断定齐鸢死于突发恶疾。
当然,不是全无破绽,齐鸢善舞,爱穿抹胸襦裙,那粒突然出现在她锁骨下方如玉肌肤上的“朱砂痣”就是破绽,只是没人在意罢了。
不过想来慕容遥应是偷偷看过尸身,才会在涿郡试探焕游笙是否通晓穴位之术。
既然他会这样做,旁人未必不会,尤其是……流萤。
……
焕游笙恍惚又见那日捧着合欢舞衣的世安公主。
齐鸢厢房外的合欢树正簌簌落着绒花,世安公主茜色裙裾浸透了雨水,怀中的舞衣轻纱贴在她颤抖的腕间,像极了濒死蝶翼。
“焕姐姐……”公主转身,“齐鸢姐姐走的时候,一定很疼吧?”
焕游笙的指甲陷进掌心,指间的茧子抵着方才刺穴的银针:“不疼的。奴婢看了,齐鸢女郎的面容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雨珠顺着公主的芙蓉冠滴落,在舞衣的“合欢花瓣”上洇出深红斑痕。
焕游笙的指尖触到湿冷衣料下世安公主剧烈跳动的心脉,与早晨刺入齐鸢云门穴时的震颤如出一辙。
暗卫营教过她抵抗七种测谎术,却没人说过被守护者把真心捧到眼前时该如何自处。
……
不对!不对!
那日并没有下雨,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晴好的一天。
焕游笙咬破舌尖,恢复清醒,身上濡湿,是高热后凝结了的晨雾融合地面的雪水。
像是不想让她等待,世安公主的蹑云履踏碎第一缕晨光,来到初霜凝的御史台狱阶前。
慕容遥提着食盒的手顿了顿——腐臭味混着血腥气从地底翻涌而上,像条湿冷的舌苔舔过三人的衣摆。
“世安当心。”汤易儒的紫貂裘扫落壁灯蛛网,“这扶手……”
公主的指尖已触到黏腻的铜锈。
她垂首望向盘旋向下的石阶,陡峭、逼仄、阴暗,昏黄的蛙纽铜灯映出青砖接缝处凝结着的可疑赭色。
连下九重青石阶,地牢最深处的潮气浸透柞(zuò)丝绸披风时,世安公主终于看见铁栅后的身影。
焕游笙背靠《狱官令》残碑坐着,身形显得格外单薄,素麻囚衣与背后青砖几乎同色——若不细看,决计发现不了那些渗过粗布的血花,正沿着砖缝绘成倒挂的松枝图。
青铜蟾蜍灯座口衔铁链,与焕游笙桎梏系出同炉。
“焕姐姐!”世安公主的禁步玉佩撞在铁栅上,她试图弯起嘴角,泪珠却先一步砸在食盒上,“我给你带了糟鹅……”
焕游笙猝然抬眼,腕间铁链在碑面刮出刺耳鸣响:“公主不该来此。”她靠近公主,来到一个相当的距离,目光掠过慕容遥和汤易儒染霜的眉梢,声音带着责备,“天寒地冻……”
汤易儒是皇子,慕容遥是正一品太傅慕容赤恒幼子,他们从不知晓大牢里是这样的情形。
这一刻,他们心疼焕游笙的遭遇,也暗暗后悔带了公主过来。
“他们打你了是不是?”公主突然扑近栅栏,葱白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她分明看见那些暗红色痕迹从焕游笙肩头蜿蜒至腰际——像极了幼年秋猎时,被母后射穿的鹿颈血脉。
这伤是之前去暗卫营领的鞭刑。
不想公主误会,焕游笙语气安抚:“不是的,他们没有严刑拷打。”
世安公主气得发抖:“那是谁?”
小剧场:
世安公主:漂亮衣服、精致首饰、美味吃食……
翠晴:公主是要去野餐?
世安公主:对了,带上纸鸢!
汤易儒:世安,我回府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