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临渊城中走到暮色泼进临渊城朱雀巷,街边酒肆飘出的灵酒香里掺着一句要命的闲话。
闻长生跟在她身后半步,靴底碾过街边飘落的悬赏令,泛黄的纸页上“北牝冲虚圣女”六字被踩进泥里。
“听说天地商会发出了单大买卖。”赤膊修士将酒碗往榆木桌上一墩,酱色酒液漫过桌缝里嵌着的通缉令残页,“有人匿名悬赏三千万灵石找北牝冲虚圣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死还是收冰裂纹的尸首。”
闻长生捏碎掌心的松子壳,碎屑落进巷口积水,惊散水面上祝清竹的倒影。
“要我说,这圣女定是早化成灰了。”独眼修士醉醺醺地比划,“十五年前凶局四象塌了半边天,那阵仗不死个神仙我可不信啊,你看蓬莱玄穹圣女跟北牝冲虚圣女关系多好,十五年都没放弃找人,这两年她不也放弃找人了吗?”
他袖中抖出半卷《凶局纪闻》,泛黄的纸页上赫然是青铜棺炸裂的拓印。
邻桌女修突然冷笑,腰间追魂铃撞出刺耳鸣响,“当年往生渡畔,可是连人带棺被天雷劈成齑粉……”
祝清竹的足尖碾过地缝青苔。
闻长生听见极轻的“咔嗒”声,三丈外酒肆的榆木桌腿悄然结霜,独眼修士的陶碗突然炸裂,套碗碎片自他喉边飞过。
“你懂个屁!”同桌的疤脸汉子突然压低嗓子,“我表兄此前运镖路过一处偏僻之地,凶局四象的青铜棺上沾着的血还是温的呐……”
“这血……”疤脸汉子蘸着酒水在桌面画符,朱砂混着酒渍竟燃起蓝火,“用追魂术验过,是活的!”
女修突然拽过青铜碎片细看,“听说冲虚圣女消失前,在蓬莱留了盏魂灯……”她腰间玉牌闪过蓬莱戒律堂的徽记,“若这真是棺椁残片,魂灯该熄了才对。”
“魂灯算个球!”独眼修士一脚踏上条凳,“知道天地商会为何接这脏活?”
他神神秘秘压低嗓子,“悬赏令盖着神罚印呢!那位主顾怕是天上来客……”
“不能吧,冲虚圣女一生行善积德,怎会惹到天上人?”
祝清竹手心松子突然裂开细纹。闻长生猛地拽她退后半步,方才站立处的青砖竟被无形之力碾成齑粉。
「有人用灵识在探查整条街巷。」
酒肆突然死寂。
疤脸汉子手中的青铜片泛起血光,裂纹中渗出雾气凝成女子轮廓,广袖流云,青丝如瀑。
闻长生的虎口刺痛。
契约纹如活蛇游上小臂,她清晰感知到祝清竹的灵脉在剧烈震荡,就像那日青铜棺内玄冰枪贯穿心脉时的战栗。
“装神弄鬼。”修挥袖击碎虚影,青铜片却突然爆开。
“掌柜的,结账!”
赤膊修士突然抛下灵石,拽着同伴匆匆离去。女修深深望了眼巷尾阴影,追魂铃在袖中闷响几声。
暮色彻底吞没长街时,闻长生才发觉自己攥着祝清竹的手腕。对方素白肌肤下浮现金纹,正与契约纹纠缠成网,将巷中残留的探查神识绞得粉碎。
“娘子的手劲,够捏碎三块玄铁了。”细微霜裂声里,祝清竹垂眸轻笑,“方才想起来,你竟没问过我关于冲虚的事情。”
天福客栈的朱漆匾额爬满雨渍,檐角铜铃结着蛛网,在暮色里摇出沙哑地响。
掌柜的正在门槛处作揖,驼背几乎弯成满月,“二位仙姑见谅,神弃之地现世的风声出现后,连柴房都睡了三批探宝人……”
他袖中坠出的铜钥匙泛着腥气,锁孔里还黏着半片暗红的指甲,可见堂内还余下的那些狼藉是因为什么。
闻长生踏上木阶的刹那,大堂里啃烧鸡的散修突然噎住。他腰间追魂铃疯狂震颤,二楼飞来的窥视符撞上判尘鞭梢。
“祝老板这招灾的命格……”
闻长生反手扣上门闩,隔音结界流转的微光里,她袖中抖落三十二颗捏碎的松子壳,比昨日少了一半。
铜镜映出她腕间契约纹,随呼吸明灭如将熄的烛。
“当时为何不签字。”
祝清竹摘下累丝蜻蜓簪的动作带着残余的剑气,霜气顺着簪尖爬上窗棂,在蛛网上凝成冰晶。
窗外飘来送葬的唢呐声,与楼下赌徒的骰子声混作一处。
“在虞绯隐那,你险些就大闹天地商会了。”
闻长生不语,眼帘低垂着,将目光转向别处。
因着契约的原因,心口跳动的两颗纠缠的命星让她此刻的一切感受都暴露在祝清竹的视线下,这一点闻长生自己也知道。
“天厌之相发作时,像钝刀刮灵台,对吧。”
十三年前的雨夜,药芦的琉璃瓦正往下淌血水。七岁的女孩蜷缩在角落,看着大夫们将银针浸入鸩酒。铜炉里烧着续命的犀角,青烟却在她指尖凝成死蝶。
“只能活二十岁……”白须老者摇头时,窗外的惊雷劈断了百年桃树。
闻长生至今记得那种痛楚。不是皮肉之苦,而是魂魄被生生撕裂的寒意。
轻叹口气,“你认为我怕死吗?”
“从记事起,每个大夫都说我活不过二十,这一点哪怕是医术不精的也看得出来,所以我接最凶的镖,喝最毒的酒,连棺材都选的沉阴木。”
妆台寸寸结冰,映出两人重叠的身影,“可偏偏遇见你之后,有很多个瞬间我都觉得我活不到二十,阎王殿的门槛都快被我踏破了。”
闻长生沉默了片刻,抬手揭下祝清竹蒙眼的素纱,变幻之术随着素纱的离去一并消散。她凝望着那双赤金瞳,目光一点一点数着其中流动的鎏金,以及自己映在其中的倒影被鎏金绞成破碎光斑。
“我曾怀疑过你的身份,你绝不会像表面那么简单,在见到玄穹的时候我甚至觉得你便是消失了十五年的冲虚圣女。”闻长生猜想过,“但传闻中的冲虚圣女,并非你这般性格,眼眸也是玄冰色的。”
“况且冲虚圣女的长相,天下人但凡参加过蓬莱请仙大典,就不会辨认不出。”
檐角的夜枭发出半声呜咽便没了声响,某种更危险的寂静在冰裂声中蔓延。
“二十岁生辰那日,”祝清竹的呼吸扫过她颤动的睫毛,“我要你亲手烧了这些晦气。”
檐角惊飞的夜枭掠过窗棂,月光漏进来照亮她锁骨。
楼板突然震颤,瓦当坠落砸碎铜盆。
“掌柜的!那间上房小爷包了!”醉汉的剑鞘裹挟着煞气劈开隔音结界,柜台上的算盘珠迸溅如暗器,“什么客满?小爷的灵石够买你十条命!”
祝清竹的叹息凝成霜花,“娘子这走哪塌哪的命……”
“分明是祝老板更招灾。”闻长生扯过锦被将两人裹成茧,契约纹悄悄爬上对方散开的青丝,“睡吧,明日还要掀天地商会的赌桌。”
更漏声里,闻长生数着祝清竹的呼吸。
当数到第一百零八下时,飘来句梦呓般的低语,混着淡淡的莲香。
“我要你长命百岁。”
她假装沉睡,把脸埋进染着香气的发间。
三更梆子响,楼下传来瓷器碎裂声,闻长生在黑暗中勾起嘴角。
她早听见瓦片上的脚步声,像百鬼夜行。
十七道,前十六人靴底粘着青铜屑,最后那道足音轻如飞雪,剑鞘与夜风摩擦的声响,是剑宗问心崖独有的冷铁。
在此好好睡吧……闻长生指尖凝聚雷光,闪身之间撑起濒临倒塌的屋顶,月光与杀气同时灌入,最先扑来的黑影被判尘鞭卷起扔到数里开外。
剑光如银鱼破浪。
闻长生旋身踏碎冰棱,鞭梢扫过对方腕间,瞥见剑柄处被刻意磨去的宗门徽记,只余下道新鲜的锉痕。
“主子被打了,狗来得倒是挺快。”
她故意扬声讥讽,鞭影劈开第二道袭来的剑光。黑衣人袖中突然洒出青铜蚁,蚁群啃噬过的房梁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闻长生翻身跃上屋脊,足尖勾断的瓦片如利箭射向暗处,将三名欲偷袭后窗的刺客钉在巷墙。
雷光炸响的刹那,她看见祝清竹仍安静地躺在榻上。
锦被下的手正结印,霜气顺着床柱爬上房梁,正将濒临崩塌的屋顶冻成冰穹。最凌厉的那道剑气劈向床幔,冰穹突然折射月光,将杀招转向刺客同伙。
“撤!”
檐角传来沙哑的呼哨。黑衣人如潮水退去,却留了道淬毒的剑意缠住判尘鞭。
闻长生冷笑捏诀,雷光顺着鞭梢窜上剑身,将暗处的施术者逼得闷哼一声——那声调像极了白日秦齐天身边捧剑的童子。
瓦砾间忽然滚落个鎏金香囊。
闻长生用鞭梢挑起时,嗅到其中混着剑宗问心香与天地商会的紫藤气息。香囊内侧用血画着简陋的舆图,东郊土地庙被朱砂圈了三次,旁注小字:血祭偷天换日。
反手将香囊掷出客栈边的河水中。
蛊尸坠地燃起蓝火,映出巷尾未及撤离的刺客衣角,雪青剑袍下摆绣着银线卷云纹,与秦齐天白日所着一模一样。
身后传来踩踏砖瓦的声音,熟悉的莲香袭来,祝清竹的呼吸扫过她耳后。
“这份大礼,明日拍卖会该加倍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