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雪鸟，双生连心，雪鸟不归，乌鸟亦不回。

——褚子何《虞夏奇物志》

天边第一束晨光将河面上笼着的雾气划破，紧接着，暖色的光芒便如大片金子般铺泻而下，照亮了随那水波悠悠荡着的木船桨。

从西源江出发，绕路到景河之上，再在辨州港口下船，走几周的陆路才回到豊都，这就是此次回程的规划。

运河封冻期还未过，近来天气又诡谲，便不能在水路之上冒险，只得选择更为安全些的方式。

现今船在景河，即将到港口靠岸停泊。

立于船头的少年身姿挺拔，一双桃花眸倒映出水面因行船而漾起的雪白泡沫。

他又抬头，清风拂过颊侧，墨色的发丝顺着风向扬动，刚巧被一只素白的手轻捻住。

“京中出乱子了。”慕偕道。

李熠回了头，慕偕微动手指，恰如其分的将那缕墨发松开。“泷舟说的。几日前礼部尚书府宴内闯入名刺客，虽有府卫在疏忽之后立刻将其擒住，那刺客的面容却是引得人心惶惶。”

“为何？”

“因为，那个刺客是鞑靼人。”

北域自古纷乱，无数蛮荒部落相争，部落里的人崇尚力量与英雄，热爱杀戮。各部落间，常常是血雨腥风不断。

在这场名为杀伐的比赛里，毫无疑问，本就实力雄厚的鞑靼一族自然取得魁首。

鞑靼这一族，世代游牧，儿郎们都是骑在马背上长大的，故而他们的骑兵尤其强悍。并且，即便是不骑上马，鞑靼族人也大都高大孔武。大夏每与其交手，皆得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北境的将士，差不多都是折在他们手里的。

豊都里进了鞑靼人，这怎么称不上是大乱子呢？有一个鞑靼人出现在豊都里，就可能有十个、百个，届时，人人自危，唯恐自己和家人突遭不测。

皇城禁军的罪责更重，不一定要面临何种惩罚……

“礼部尚书这场府宴，真就是行差踏错。”李熠浅笑了一下，续道，“想来他能请来的官员数量定然不少，这下惨极了。”

“礼部的那些只老狐狸，个个精明的很，惨还是不至于的，只不过此刻的确是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没错。”慕偕也弯眸浅笑。

不料李熠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问他：“陛下又送来了新的鸟儿做信使？”

言外之意：我怎么就没有见到新的信鸟呢？

慕偕面上仍挂着笑，不紧不慢答：“是那样，鸟儿捎来的信被我交给了绰息甄别。不大重要的就留在了他那儿，像是有意思些的，才会交给我。”

木船依着港口往岸边靠去，船身微微一晃又停住，结束了这么个话题。

几人带着一队着了寻常布衣的侍卫上了岸，进到辨州城里，朝着知州府的方向去。

辨州知州府前，一个穿着碧色官服的中年人早早守在大门口，只待贵客上门。

远远望见李熠一行人，他便快步上了前，行礼迎接。“下官骆云参见太子殿下，见过李小将军。”

“不必多礼。”慕偕抬手止了他的动作，笑问，“骆大人久等，可是已经安排妥当了？”

骆云露出笑来，走在前面引着两人往院里去，“主间是下官所用，便给殿下与小将军安排在了客房，还望殿下莫要介意……”

李熠环视一周这间院落，地方虽不大，却布置的不错，看上去端庄而大气。

“骆大人说笑了，怎会介意呢？”李熠笑意盈盈插了话，又眨巴着眸去看骆云，端的是一副单纯良善的模样。

骆云见状，也不再多说，只上前推开客房门让两人进去。尽管只是客房，摆设什么的也都是名贵之物。

知州是从五品官员，又非京官，有这样的物件做摆设，一是自家私业，二便是犯了贪念，收了贿赂……

带他们看罢这些个布置后骆云又行一礼，说是先行告退。两人也不留他，便都同意下来。

骆云前脚刚走，李熠后脚就端详起了几案上的那一整套暖色的茶盏来。这一套茶盏釉面光滑，造型优美，他又用食指轻轻摩了一下其中盖碗的碗身，质地上乘，的的确确是好东西。

得到这个结果，李熠抬起头来看向慕偕，对方察觉到便也看过来，心下了然。

“阿熠是怀疑他贪污？”

“怀疑倒谈不上，不过若是……没有贪污，他这满院的名贵物品从何而来？”李熠端起来茶壶，在慕偕眼前摇了摇，才引茶入杯。

茶香弥漫开来，清新又怡人。

“明前茶。”慕偕念出三个字。

李熠垂下眸子闻了闻，“的确是，才过清明没多久，这茶居然就这样到他府上了。”

“会享受。”他笑眯眯评价一句，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抬眸问慕偕，“怎么看？”

“只凭借这些推断来安罪名，过于片面了，不是吗？”慕偕轻启双唇，也倒了一杯茶来尝尝，微苦后带着清冽的甜。

他不动声色地弯了眸，意外的不错。

李熠闻言，笑起来，“是我欠考虑，还是殿下您想的周全。所以，豊都有新的消息吗？”

思路跳脱到饶是慕偕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摇了摇头，如实道：“今早绰息放出去的信鸟到现在还未回来，自是看不到豊都的局势。”

若不是他那一对乌雪鸟困在了许世喧那里，也就不必使用这平常的送信鸟儿，消息便也更灵敏迅捷些。

那对乌雪鸟是他从一位有缘人那里得到的，悉心喂养了好些年，如今能耐大的很。

乌鸟在黑夜里活动，能巧妙的将自己伪造成送那八百里加急报的军中信鸟，以此来掩护真正在送密报的雪鸟。

正如他从前说的那样，“雪鸟目标大，不会用它来携带重要事务的……”但这样后，反其道而行之偏偏就成了个好办法。

慕偕不是没给许世喧写过信要求归还，只不过，许世喧他……

——把雪鸟还来，想要什么样的金银财宝都可以。

——慕偕，我说，下次不要用鸟啦～我怕我万一把它炖成了汤，还你雪鸟就更是个问题了哦。

天知道慕偕在看到这段话时是个怎样的想法。

李熠：“慕偕，你说过谎话吗？”

这一句很突兀，在一片寂静里响起。风拂过它，看它刺破了空气，又刺入慕偕的双耳。

“说过。人只要活着，就避免不了要说谎的。”慕偕答。

“那你说谎的次数多吗？”

“我应该告诉你？”

“……”

李熠眸子弯弯，笑着，他掌心里的茶盏已经空了。这副情景像什么呢？

他居然不小心想到了两个小乞丐。

两个衣衫褴褛、破破烂烂的小乞丐，蹲在脏兮兮的墙角下，没话找话说，一个问，一个答，一句接一句。

李熠摇了摇脑袋，他和慕偕才不是小乞丐。

慕偕的未来是皇帝，是九五至尊的地位，而乞丐卑微到尘埃里，瑟缩浸润到了骨子里，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被放在一起比较。

“你在想什么？”

“你想听吗？”李熠说。

慕偕的回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我不知晓是否想要倾听，但如果你愿意，我便是听一听也无妨。”

李熠勾起唇角，“不了，还是不告诉你了。”

午饭之后。

李熠从知州府出来，沿着岚桥去到集市。

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有百姓聚集的地方就必然有集市存在，热闹非凡。

“抓贼啦——抓贼啦——”熙攘的人群里传出来个不协调的声音。李熠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打扮都破破烂烂浑身上下又没几两肉的少女揣着只包裹正夺路而逃，后面肥头大耳的商人气喘吁吁。

想了想，李熠还是跟了上去，到了市口，那姑娘却没了踪影，过好久，后面那个胖胖的商人也才追过来。

“大侠啊——人呢？”

听到对方问自己，李熠只得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正当他开口想说些什么时，却听到个金银落地声。

“喏，你的包裹。”几尺外，一个青年左手束缚着刚刚偷窃的少女，右手将那袋子金银细软给商人抛回去。

那商人千恩万谢一通，又拿出二十两银子分给李熠和那青年，欢欢喜喜的走了。

留下李熠和另两人不知所措。

“在下骆桢，字噙羡，敢问公子高姓大名？”僵持半刻，没等李熠说话，对方先开了口。

“李熠。”

“李公子，这位姑娘也是迫于生计，你若也同意，我便把她放了，不去闹到官府……”

他这不说还好，一说，那少女情绪陡然激烈起来。

“去官府？！就那知州昏官，能判个什么是非对错！我不去，我不去！！”

………………

李熠注意到，在她辱骂知州时，这位骆桢的脸色，着实是多了些不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