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龙抬头,不用愁。大仓满,小仓流。
“农家所求的,不过是一个风调雨顺,便会在今日,集体到庙中祭拜社神……作为表率,我差不多也需要去。阿偕,你会想我吗?”
傅久檄说完话,装作十分期待的样子去看慕偕的眼睛,他眸子里的柔软与希冀轻轻荡漾着,荡漾出浅淡的光晕。
慕偕淡淡瞥他一眼,却是对着那满目柔情置若罔闻,只说:“那我和你一起过去?”
“可以是可以……”傅久檄也没料到慕偕会这么说,但以慕偕的性子来看,会这么简单?
“有什么条件吗?”
“有啊。”慕偕笑着把目光投向推门而入的李熠,缓缓弯了墨黑色的眸子,“既然是祭祀,热闹些更好啊,便也带着阿熠和余公子罢,你看怎样?”
傅久檄:“好、啊。”
李熠端着碗茶走过来,表情再真诚不过,问:“王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
他耳力好,听得一清二楚,偷偷笑了好一阵才前来“安抚”,得到的结果自然是……
傅久檄把眸子转过来,笑得亦是非常柔情蜜意:“李小将军,你僭越了。”
“是了,尊卑有序。阿熠,你得受罚。”
李熠抬眸,望着慕偕。只听得对方慢条斯理道:“本宫在此也算做个见证,便帮着定一定这处罚方法。也不必太重,在今日陪本宫和岭南王太子参加个祭祀好了,小惩大诫。”
李熠和傅久檄:???
傅久檄眸里的神色被他扔了干净,只换上一层似笑非笑,他出声:“同意。”
李熠在这声同意里察觉到一些阴恻。
………………
社庙外。玄色的旗帜随风飘扬,旗面上金线交错,共同绘就一幅古老的图腾。这图案似虎如蛇,透着神秘奇诡的色彩。
人群分列而立,乌泱泱的人头一律静默着,他们屏息敛声。
而林子里沙沙作响,不知多少数目的鸟雀们不间断地扑弄着翅膀,接二连三地鸣叫。天空是淡淡的蓝色,蓝中透着白。今日的风很大。
庙内的土地神像慈眉善目,祂垂着眸,望着脚下的芸芸众生。
众生向神明祈祷,今岁风调雨顺,万望五谷丰登。
李熠诸人站在队列靠前一些的位置。
至于最前方,彩绦束就的幡杆被祭司握在掌中。那彩色的绦带交互着、翻飞着,映在淡蓝的睛天下。
据说土地公他老人家有睡午觉的习惯,不可惊扰,所以最好是选在上午祭祀。
于是,随着一声——“开祀”。由数千人组成的队伍似是兵士一样向前推进。
这声音虽然既低也沉,却可怕的清晰,极清楚地传入李熠耳中。
鼓声随之响起。
这鼓声依着远古的韵律,它用牛皮蒙面,以象牙为槌,敲出的声音像从地底穿出来的一般,使人忍不住臣服。
岭南的王室陆续进到庙里。新鲜的烧肉、鸡与香烛、三杯酒及一对沙田柚早已备好,此刻正装在专制的托盘内。
岭南王玄衣玉带,规范循礼,依宗法把那供品香烛一一入盘摆好,接着送上供桌。
尤其那一对沙田柚,放在了最显眼的地方,因着传闻土地公喜欢吃甜食。
之后,该是他于焚香三拜后火化符纸了。
尖锐哨音蓦然出现,众目睽睽之下。
一时间竟有数万名提刀甲士将这里团团围住。其中五个大步上前,是硬生生架起供桌之后的岭南王,帯着他离开此地。
寂静比先前更盛。
淡蓝色的天空里是掩不住的苍白。案前供烛上,烛火疯狂摇动,如同无声而剧烈的抗议。
终于,静寂被打破了。懒散戏谑又似乎带着些疯狂的声音出现。
傅久檄说:“没人继续吗?”
无人应答。他又道:
“没人继续的话我来怎么样?~”
一位穿着绛紫蟒袍的白胡子老人站了出来,他明明气到连胡子都在打着哆嗦,却还是指着傅久檄怒道:“恬不知耻!!”
“你忤逆天神,你会受到惩罚的!”
傅久檄抬眸瞧了一眼土地公公的金像,又望向说话的人,笑了起来:“堂叔伯,我以为您要说什么呢?原来是这样啊……不过您说我恬不知耻,我真是有点生气了。”
他把后面几个音咬的极重,又弯了眸,“既然如此,那就,拖下去吧——”
穿着铁甲戴着头盔只露一双眼的兵士上前。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
余下的人们面面相觑。
李熠站在一根几人抱的大柱子后,眉眼全冷看着这一切。
父王挡了路,那还要他做什么?
父皇挡了路。请您殡天。
此时的傅久檄,彼时的慕偕,莫非便是这般……
两个不一样的身影交汇着,在李熠的眼里。他想,慕偕……那个少年是用的毒还是用的剑,竟使得原本不至于那样早死的熙平帝一命呜呼。连一份遗诏都没来得及写。
因为这样,太子即位便理所当然。
他的确是很不了解慕偕了。他不知,此时他所想的那人并未关注着那一场哗变,尽管它盛大而辉煌。
慕偕在看什么呢?他是在看李熠。
他在看李熠的表情怎么能在那么一瞬间有那么多变化。他也很想知道,这人正在想什么,因为真的好奇怪也十分让人感兴趣。
………………
被拖出去那个白胡子老人是岭南王室里地位相当高的一个了,可,即使是他,傅久檄也……说杀就杀。
想到这里,面面相觑的众人也不再面面相觑,他们齐齐跪地,对着傅久檄的身影叩拜。
“臣等,恭迎新王即位,吾王万岁万万岁万万岁!”
傅久檄笑,“众爱卿免礼平身~”
供桌上的蜡烛终于不再摇晃了,它直接“噗”一下,灭了个彻底。这么一来,傅久檄便不乐意了。他举起手旁的火折子,轻轻把它吹燃,用左手拢着贡烛将那火折子凑近烛芯,道:
“土地神大人,劳驾您再让它重新点燃罢……不然我烧了你这庙。或者拆了也行。”
这一番话把在场众人吓了个半死,这真是对神明的大不敬啊……要知道,神的地位在天,人的地位在地,谁敢这样不敬神明,神明便让他好看。
蜡烛似乎抖了两下,然后不争气的亮上了。
傅久檄这才意满收回手,待符纸火化后又燃起三根香,插进香炉里,三拜起身算礼成。
众人从社庙里退出来,只不过,目光又重新聚集在了戏台之上。因为不知何时,已有人覆着傩面在上跳起了傩舞。
“人有难,方有傩。”却又有言,“‘傩’乃人避其难之谓,意为‘惊驱疫厉之鬼’”
台上人面上是动物皮毛做就的面具,青面而獠牙。身上穿着的服饰由赤玄二色共同组成,腰侧挂着雕缕精美的银质铃佩,亮色的铜环敲击在一起,声音响亮清脆。
他身量不算太高,身形也还偏廋,想来可能也是位少年。但戴上面具是神,摘下面具才能是人。傩舞者,又称为巫,他通灵。
一转一跃,一动一静,面具无神色,他为祂赋上了神色。
“我的爱人是傩。”耳畔响起一道又低又沉,却十分清晰的声音。李熠猛然转过头,便看到祭司还不算太过苍老的面孔。
六十多岁的人,像四十多岁一般。
他依旧举着那彩幡,丝绦仍然随风舞着,如台上人。
祭司接着说道:“那是我的孩子,我刚刚所说的,就是他说过的话。”
“您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李熠不解。
祭司笑而不语。
忽然间,一阵劲风袭来。李熠不防……
可,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匀称漂亮,底色如细腻平滑的白瓷般的手拦下了这只幡。
袭过来的恰是刚刚那只彩幡,而年老的祭司,正抓着幡杆,死死往下压去。李熠愣了愣神,却在转眸的一瞬间看到了慕偕。慕偕的手撑着那只幡,青筋外露。
李熠站起了身,眸色不自觉沉了。他抬脚就往那祭司的胸膛上踹过去,而这一脚,用了十成的力道,是把人往死里踹的。
老祭司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其中混杂着内脏的碎片。
他用轻蔑极了的眼神看了一眼李熠,手上的劲却是不肯松。
那幡是用实木做的,沉重的很。
李熠攥紧了拳头,用力往祭司脸上打去,一下、两下……几颗混着血的黄牙飞出来,落到地上。彩幡也终于跟着滚落下地,慕偕倚在一棵树旁,面容里带着些苍白。
连打带踢,拳拳到肉,拳拳带血。李熠从没有这样过,他不考虑招式,不考虑自身,只考虑要把对方打到死。
为什么……他好像不知道。
良久。那人再没有了动静,李熠伸出带血的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冷冷道:
“死了。”
慕偕“嗯”了一声,不多问,只撑着身后的树想站起身来,却因为手的问题又跌下去……再抬眸,面前是一只带着血的手掌。
“殿下,要帮忙吗?如果您不嫌脏的话……”未待李熠说完,慕偕便扶上了他的手掌,“不嫌。”
他说。
台上傩舞已然谢幕。台下燃起的符纸扬起了漫天的纸灰。
次次祭祀后皆会将所供金箔与符纸共同点上,为的是先行酬神。
这场景与清明时如出一辙,像是同鬼神对话。这是独特而怪异的习俗。
夜来了。
“滴答滴答。”
是雨的声音,虽然此次不为求雨,但毕竟,春雨贵如油。
林子终于也寂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