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多日,已经是莺歌燕舞了。岭南的春意更容易显现出来,河岸边的柳树早便抽出来细嫩的枝条了,此刻正迎着还带着一点寒意的风儿悠悠的荡。
陇川,傣语称“勐宛”,意为太阳照耀的地方。
所谓山川者,多是此处地势起伏跌宕,形成高山峡谷。陇川亦如此,它由高黎贡山余脉纵贯,呈现着西南走向。东北高峻,西南低平。
高黎贡山又分为不少山段,他们所在的这段叫葡络山,风景很好,是个适合游玩的地方。
李熠松松拉着马缰,任那马儿的蹄掌从鲜嫩多汁的牧草上踩过,不少样貌小巧的花儿匿在草边,正好躲了去。
早春碧草才长,平常是只能没过马蹄寸许,但处在葡络山旁的却是不同,这边河流蜿蜒,受河水滋养着的草儿当然长的更高。
春风拂过,碧草连天,好不漂亮。
九华府里待久了,总要出去转转,李熠慕偕等人便都听了傅久檄的话,策马来到这儿,就当是踏青游玩了。
不过,葡络山下倒也不止他们几个。
不远处,正停着辆马车,那车身用了梨花木制作,这种木材的名贵程度仅次于檀木,可见其主子是个不小的人物。
余思辨认出了木材质地,又去看车子装潢。车帘是缎面的,下摆流苏丝丝分明,做工细致入微。
车前挂着串贝壳所做的风铃,随着风过而叮咚作响。
似乎是知道有人在打量,那车门被人打开了来,从里面伸出一只粉嫩嫩的小手,连带出的袖子上缀着波斯来的蕾丝边,是一个……小女孩?
李熠抿了抿唇,他不会记错,这个小女孩正是先前青灯山绿林寨里出现的那个。
他转了头,去试探性看了眼慕偕的反应。慕偕好像完全没认出来她,只是静静望着。
傅久檄是青灯山主,当日这个女孩子说“侄子……”如果联系起来看,莫非她是傅久檄的姑姑。
李熠要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惊住了。
就在他想否决时,忽然就看见那小姑娘跑过来,一下撞到傅久檄骑着的马前,喊:“傅久檄,快叫小姑!”
居然没有猜错。
李熠揉了揉额角太阳穴,颇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副场面。
傅久檄翻身下马,和和气气对着比他矮的不是一星半点的小姑娘叫了声小姑。
慕偕驱使着马到他身侧,似笑非笑道:“上一任岭南王最喜拈花惹草,风流的很,便是老了也丝毫不收敛。”
“能被这任岭南王承认下来,估计也好惹不到哪儿去,不是吗?”李熠看向慕偕,语气淡淡。
慕偕不置可否。
李熠也下了马,走到傅久檄面前。对方先是样子惊诧,随后笑着对他介绍:“这是我小姑,傅晩苒。”
小姑娘也看看他,笑道:“傅晩苒,第二次见面了,请多指教?”
李熠点点头,笑:“自然。”
傅晩苒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便只能也点点头,说一句“哦”。她左右看看,又抬腿跑到慕偕和余思面前,笑眯眯打招呼:“两位兄长好呀~”
声音甜甜软软,可爱到不行,像是桃子做的点心,一口咬下就会觉着香甜极了。
余思见状,眉眼弯弯也笑起来,问:“你是谁?今岁几何?”
“我叫傅晩苒,今岁有七——”
“然后,傅久檄是我侄子。”小姑娘面不改色补充道。
余思:?……!!
说回李熠和傅久檄这边,前者不说话,只看着那边说话的几个人。而后者自然不会乖乖闭上嘴,于是他说:“李熠,老将军今年已是花甲,身体可还康健啊?~”
李熠的眸光掠过傅久檄的脸孔,他笑了笑,说:“王太子殿下,且行且珍惜。”
“珍惜什么?我听不懂……能劳烦你来解释一下吗?”
“解释?你是说……?不,没什么好解释的。”
“李小将军,你觉不觉得,你的说法有点歪了呢?”
“真是抱歉,我不大有自知之明。”
虽然傅久檄想嘲讽一句李熠“人贵自知”,但一想到他自己的立场不是太足,便也只好作罢。于是,李熠完胜。
————
游玩接近尾声,众人回城。由于午饭还没来得及吃,他们就先找了家面馆,坐下吃面。
傅晩苒有一搭没一搭玩着筷子,隔一会儿看一下正在下面的老板,嘟着嘴抱怨:“怎么这么慢……肚子都要饿扁了。”
那面馆老板似是有顺风耳一样,用他那大嗓门回答道:“您稍等下,这就好!”
大锅里热气腾腾,老板也是满头大汗,他挥舞着锅铲和漏勺子,又空出一只手来摆上五只碗,动作迅疾地把煮好的面条捞进碗里。
平均分配着再舀入汤汁,浇上肉酱料,辅以葱花和盐巴辣子,最后撒上一些芫荽作结。
这样,五碗喷香的面条就被端上了饭桌。
李熠拿筷子夹起来一簇面放入口中,味道竟然还不错。直到把汤汁尽数喝完,他还是有些意犹未尽。
当然,第二碗是不可能要的。
吃饱喝足,便继续往回走着,穿过喧闹长街,穿过气派宫门,终于是回了地方。岭南王夫妇给他们单独在九华府里安排了一处不小的庭院,院中景色很好,每日清晨都有鸟儿去一展歌喉。
慕偕住主间,李熠东厢,余思西厢。
说来也怪,每到傍晚时分,天边的晚霞刚刚燃起,便有一只白色的鸟来到这里,它哪儿也不停,就停到主间的窗外。
这鸟通身洁白,没有一丝杂毛。
它来之后,主间的窗子总会被打开,然后这鸟儿便踩着舞步进去,过好久才会再出来。
李熠曾试图抓住这鸟看看,只可惜,这鸟儿的狡黠程度不亚于一只狐狸,次次抓不住。
已是傍晚,白鸟又过来了。
它把小爪子放在窗边的台子上,用橙红的喙敲一敲窗棂,窗子应声而开,果不其然,这鸟儿一蹦一跳,抖抖尾羽又往里面进了去。
只不过这次,给它开窗的人是李熠。
白色的鸟儿被罩进了青色的纱网里,扑簌簌地飞,但是逃不出去。
李熠仔细观察着这只鸟,发现在它大腿侧有羽毛遮挡的地方拴着个纸条。李熠把手伸进去,想要取下来那张纸条,没成想,身后一道声音冷冷响起。
“阿熠,你在做什么?”
慕偕回来了。
李熠抖开纱网,鸟飞出来,委屈兮兮飞落到它主人肩上,圆溜溜的眼睛瞪着李熠。慕偕给它顺了顺毛,又道:“如果阿熠你是想知道这只鸟是用来做什么的……我可以告诉你。”
李熠面露疑惑。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起个信使作用。白色的鸟儿很显眼,不能传递什么重要的信息,也就日常向父皇母后问问安,再去关心关心泷舟和我皇叔之类的……”慕偕接着说道,“不信你来看?”
他把鸟腿上的纸条扯下来,递给李熠。
李熠把这张纸条展开,上面写着:
慕偕,你快给我回来,我最近要无聊到死了你知道吗?!
想来是豫王殿下,慕远岚写的。
李熠又望向慕偕,对方表情诚恳,好像真的没什么破绽,虽然总有哪处觉得不对,可到底没有证据。
李熠只得,先道歉,再告辞。
还得对鸟说点好听的,让鸟大爷开心一点,免得以后就不愿意送信了。
待他走后,慕偕缓缓摊开手掌,掌心里是另一卷未拆封的纸条,这张是军情密报。
他的掌心里干燥温暖,完全没有正常说谎会有的湿滑汗液。
如果单单为了普通的传信,他也没有必要用这只鸟了。想到这里,他铺开笔墨,提笔写下答复。
白鸟用橙黄色的喙啄着宣纸的边缘,啄出了一片凹痕。它的小爪子印上了墨汁,在洁白的宣纸上又留下几个爪印。
天边的晚霞渐渐退去,夜幕将要降下,明月自东山而出,光芒尚不耀眼。
房间里的灯烛被人点上,暖暖的烛光跳动着,笼罩着洁白的宣纸和清秀的墨字。橙黄之上,纸条被引燃,灼烧的痕迹开始蔓延,最终席卷了整张纸。
纸灰被他撒进了茶水里,浇给了一旁的盆栽。微微泛红的土壤上,灰烬堆叠着,已经有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