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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明最终决定进宫求见。
无论是去求见国君表明忠心,还是去诏狱探探虚实,她这一趟,势必都得去。
只是她刚出府,心情就更为不佳了。
一个胆子稍大些的人小声嘀咕道:“她还敢出来?要我说,往日救过的人发生这种事,还不找个地方躲躲,心也是够大的。”
另一人说得便更为过分了。
“就是啊。那不要脸的叶长照竟然吃我们秦国的穿我们秦国的,还敢干这种勾当,真是不要脸!活该死了哥哥,亲爹也不要他!
只听第一个人说道,宵明还觉得没什么。
听到第二个人咒骂叶长照,她却忍无可忍了。
宵明蹙眉,猛地转身,目光凌厉地看着那二人。
那两位方才坐在客栈闲谈的伙计,这会儿已被宵明的目光吓得噤声了。
“你们两个,给我出来,别让我请。”宵明从腰间抽出鞭子甩动了几下,客栈里的人们都紧张的闭上眼睛,不忍看到她的鞭子落下去。
她正欲扬起鞭子,却感觉有人在扯自己的袖子。
也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她似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小小的李昭。
他看起来怯生生的,眼中没有仇恨,只有担忧:“姐姐,别因为我同他们置气。伤了他们,他们还会变本加厉地编排你。”
宵明许久没有看见这个少年了。这一见,似乎还在昨日。她眼睛忽地湿润了,缓缓放下鞭子。
那两人见状,立即跑远了。
待宵明再低头看去,原本李昭站着的地方却空无一人。
是错觉罢。她心里却似乎空了一块地方。
她听见百米外的地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不由向西方看去——原是巽城和林峰他们,得知事态不好,前来看她了。
宵明忙勒马调转方向,急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将军,末将有要事急需同你说来,便马不停蹄来了!”巽城急得满头是汗,看上去要禀报的事确实是十万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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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府。
茗竹园的竹帘半卷着,三月初的细雨将青石阶浸润成墨色。
宵明斜倚在紫檀凭几上,狻猊香炉吞吐着沉水香的薄烟,与她玄色织金软甲相交织。
茶案上横着一柄未出鞘的乌木剑,剑穗缀着的血玉坠子正垂落在越窑青瓷茶盏旁。
秦国七年,她带军收割荆州,秦国八年打下宁州。
亦是秦国八年,她被封为镇国大将军。
盏中茶汤泛着蟹眼般的细沫——巧云用竹炉刚煎的蒙顶石花,滚水冲开时,松风作响。
“将军,末将也尝尝国君赏你的贡饼。”
林峰一坐下,眼睛发亮。他屈指叩了叩茶碾,碾槽里尚有未筛净的茶末。
他今日着鸦青常服,腰间却仍佩着五军营调兵铜符,应是匆忙从军中出来。
宵明只觉好笑:“不是有很急的事么?倒还喝起茶来。”
林峰抹抹头上的汗珠,唉声叹气:“将军可别笑话我们了,这一路赶来,渴极了!”
巽城盘膝坐在蒲团上,闻言道:“林兄,咱们讲正事。将军,确是有很要紧的事。”
言毕,他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掏出怀中揣着的边防舆图。
他正色道:“将军,我同你说——”
话音未落,朱漆回廊传来细碎脚步声。
巧云疾步而来,双环髻上沾着雨珠,杏眼却燃着火:“外头那些腌臜货又在朱雀街嚼舌根!说什么小姐拥兵二十万——我呸!”
她一不留神,怀中抱着的铜壶重重顿在蕉叶纹石案上,有几滴沸水溅湿了案角的边防舆图,好在并未溅湿很多地方。
“巧云,别急。”宵明轻抚她的背,示意她稍安勿躁。
巧云咬住嘴唇,不再言语,只默默地为他们的杯盏里添些茶。
竹帘外忽有惊雷炸响,雨势骤然转急。
巧云知晓军中要事不宜多听,便识趣地抱着空铜壶退到竹影深处去了。
巽城突然伸手按住舆图浸湿的边角,水痕正漫过舆图的一个标有朱砂圈的地方:“将军,你可还记得这里?”
宵明低头仔细看去,原是那文泉城。
“文泉城?去岁拿下的地界,如何了?”
说来这座城的名字,她确是有印象的。
她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不由回想起那时她去寻司马倾云时,瞧见他们商量如何平反的情形。
那时巽城十分不解:“十日!末将带五千轻骑直扑文泉城,何需在此算计粮道?”
他胸甲上留有三道血痕迹,正是先前剿灭叛军先锋时留下的。
那场战役应当很惨烈,连精通阵法的巽城都挂了彩。
司马倾云道:“蒙将军的五千虎豹骑在苍梧岭遭伏,叛军竟有魏国黥纹连弩——这可不是寻常流寇。”
宵明心中有数了。
毕竟她去过那么多国都掌灯,这些戏码她也见得多了。
大约就是文泉城这座小的城池假意降伏,实则同魏国勾结好了,商量着一起对抗强大的秦国。
魏国虽败,但想来伤的只是极小一部分兵力。
主力军应是都抄暗道去文泉城,就准备他日再借道南下,杀秦国个措手不及。
巽城愤懑起身:“将军,上月咱们收割的魏国七城,有三处流民在半夜悄悄打开了城门。若非我同林峰还未归家,恐要酿成大错!”
林峰沉吟片刻,也踌躇开口:“叛军若从文泉城借道来秦,恐不过三日,便会攻进城来。末将请调铁骑军火铳队——”
话音被宵明抬手截断。
她端起茶盏轻嗅,氤氲水汽模糊了神情:“金陵王氏,上个月曾往边关运过三十车精铁?”
司马倾云母亲的宗族林氏,有一旁支也在文泉城那边。金陵王氏也是个武将之家,出过王奉之、王天连这样的大将。
如若大难当头,应是能撑上一撑。
巽城像是早有准备,从袖中抽出一卷染血的密函。
密函展开时,簌簌落下一把蒺藜。
若不慎被这种蒺藜划伤,无异于中毒。
巽城面色不改地用袖口拂去。
宵明心里暗叹,司马倾云的部下挺了不得的。
此情此景,这等心态,佩服,佩服。
“王二公子王阳付钦,半月前在平阳郡失踪,七日前有人在叛军的一处营寨见过戴有金螭纹护腕的尸首。那是王二公子的护腕。
”
茶汤在他盏中已凝成琥珀色,他却始终未饮,任由冷去的茶沫在盏沿结成环状浮垢。
宵明心里也不是滋味。
在司马倾云的记忆里,王氏虽出过王奉之、王天连这几员大将,但近年已衰弱不少,王阳付钦算是他们家族里,数一数二的将领苗子了。
少说是个副将,若再增进几年,说不定能同司马倾云这镇国大将军平起平坐了。
宵明缓缓摩挲舆图的边角,默不作声。
“让玄甲军换上流民装束混进运粮队。”她沉思良久,道:“三日后我要在虎牢关看到三十马车。”
巽城霍然起身,抱拳作揖道:“末将听将军的!”
林峰将冷茶一饮而尽,恨恨道:“听闻御史台昨日连上七道折子,说将军有通敌之嫌。我看那群老不死的是嫌命长了!若不是将军,他们的小命保不齐在秦国七年就交代了!他们那身板哪里活的过叶秦之战!”
宵明轻笑出声,指尖摩挲着杯盏,忽将残茶泼向雨中:“我们就让那帮老狐狸,最后的时刻,他们能信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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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帘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混着雨声竟似战鼓。
巧云一面煎着茶,一面握着张宣纸,看着念着,甚是不解的模样。
平翠前来,疑惑道:“你在看什么?”
“平翠!你快看这!有人从围栏那悄悄塞进来的!我方才给小姐沏茶回来,就瞧见了。你快看,这诗……是什么意思呢?”
平翠小心接过,喃喃道:“松风煮雪魂犹在,铁甲烹茶血尚温。”
那墨迹还未干透,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她手心。
平翠忙叫巧云带她去发现这纸的地方——果不其然,又看见了好多宣纸,一张张、一页页,被风刮起来,又坠落。
巧云惊呼:“竟然有这么多!”
平翠不由神情恍惚,低声道:“将这些信,都收起来罢。若是小姐看见了,心情会好很多的。”
她似乎看见一个个满眼真挚的人,立于她家小姐的身前,一声声唤道:“将军!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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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明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王宫。只是在途中,她隐隐感受到身上被投来无数异样的眼光。
她懒得一一回拨过去,有时候被看得烦了,索性瞪回去,噎得对方无话可说。
还没踏入大殿,她便被不远处石阶上的人吸引了视线。
那人身形纤弱,躬身跪在石阶上,低垂着脑袋。
宵明走近,发现原来那是周夫人。
她正想询问她关于二殿下上书的事,又忽地想到她们二人不是能洽谈的干系。若非她攻下荆州,周夫人又怎会被贡给秦国君?
二殿下秦治响,想来也只是不想看到更多无辜的城池被攻占,才一时心急上书的。
听闻他现下也不好受。
国君罚他二百军棍,又削了他的爵位。他在宫中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宵明硬着头皮想越过她,未曾想,却被她叫住。
“将军在这时候进宫,所为何事?”
宵明也没有多想,她问什么,便答什么:“唔,问问二殿下和凌云殿下的事。”
周夫人不禁冷笑道:“二殿下就不必将军操心了。只是,将军恐是自身也难保,此时却还想搭救叶国四殿下?”
宵明身形一顿,没有搭话,继而提步入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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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曰,日费千金,师久暴,则国用岂能给?若穷征深讨,久而不懈,日费千金,及其国用空虚,乃下哀痛之诏是也。魏国有匪来犯,杀之即可,为小卒而攻国杀敌,乃为世人所不齿也。不如。”
秦国君将奏疏弃之地上,冷哼道:“早知他有这个建树,你们说,不如让叫他来坐这个位置?”
底下已然跪成一排:“国君息怒!”
沉默中,殿外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国君,司马倾云求见!”
秦国君疲倦的眼神扫过去,不发一言。
一排排的目光皆向殿口看去——众人眼里都是惊惧、怀疑与不敢置信。
这镇国大将军就只差被扣一个逼宫的帽子了,竟然还敢只身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