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若是喜欢,可来常住。”
叶长照像是怕宵明没听清,又轻轻重复了一遍。
宵明收拾好思绪,官方推辞:“咳咳,如何好意思麻烦殿下。”
她暗暗思忖,早知除了貌美的女子,从渊还会对俊朗的公子哥下手,她便化身为个白发苍苍的糟老头子了。
叶长照却很执着。
“不麻烦。总归仙君在人间也没有住处,左右又是我府上的客人,住在我这里,再好不过了。”
他不容她质疑,即刻命阿温道:“替天风仙君将西宁汀的屋子收拾一下,弄干净些,别叫仙君看了笑话。”
阿温恨了宵明一眼,犹豫道:“殿下,那不是您说留着,日后若是将军想来……”
他的声音在叶长照的眼神里渐渐消散。
“去就去。”
宵明忙使劲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既是有人要住的,我这住进来,也不大合适罢。”
叶长照温声道:“无事,不会再有人住进来了。”
他右手有节奏地叩着楠木桌面,不急不缓,叩得宵明心里直犯嘀咕。
听他侍卫的意思,这人院子本是留给司马倾云暂住的屋子?
可目前看来,司马倾云似乎不愿与他有任何纠缠……
她小心瞅叶长照的神情,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的一丝苦涩。
想来他也拒绝承认这一点。
罢了,不提他的伤心事了。
她勉勉强强挤出一丝微笑,佯装欣喜:“殿下盛情难却,那在下便先在府上住下罢。待开境事宜完毕,再作离开。”
叶长照笑眯眯道:“仙君客气了。”
宵明一时竟有一种自己被戏耍了的错觉,不由芒刺在背。
**
与往常开境不同。
往常开境,宵明是同从渊寻了处偏僻的地带,避免被人打扰。
但此次开境,只有宵明一人,从渊还没习得开境的阵法,不能参与其中。以防万一她一人无法开境,她需要和叶长照呆在一块才好。
只是……即便她现下是一个翩翩公子的打扮,她也难以想象同这臭龙呆在一个卧房里,眼对眼,鼻对鼻——气氛想来是有些微妙的。
那便在他卧房外罢。
希望别撞见他。
亥时一刻,叶长照正欲回卧房歇息,见宵明抱着一团被褥站在门外,不由好笑道:“天风仙君,你这是何意?”
天风这位一身正气的公子面色肃然:“为了便宜开境,在下经过深思熟虑,决意在殿下的卧房开境。若殿下介意,在下便在卧房外开境,绝不会打扰殿下。”
她并没有告诉他实情。
此时的从渊还在初化人形阶段。于蛟龙十万年的寿命而言,少说还需万年,他才能成为冥界的查察司。
既然目前他还并不知晓日后会发生之事,暂且不告知他此境需要他们二人共同开启才好。
叶长照怔然,似乎也没料到她会如此提议。
他顿了顿,没有开口。
宵明见他神色犹豫,一副了然的模样,识趣地离他的卧房更远了些,伸出右手迎接他进去:“那在下便保持这么一段距离。殿下可以回去歇息了。”
叶长照忽地笑了,一手撑在门栏上,慵声道:“哪里有让客人在门外吹冷风的道理。来都来了,不如进来坐坐?”
“不、不必了。”宵明仿佛被雷劈了一般,抱着被褥往外走的脚陡然一顿,继而大步逃离。
没走出几步,她的肩膀被人轻轻扶住,朝外转了圈。
待她回过神来时,已经安然在叶长照的卧房里坐着了。
“……”
他的卧房也都是檀木制的木雕花罩、大八仙桌,窗棂与细软床榻。这般看来,秦国君待他倒是挺好的,家具无一不备置最好的。
“仙君在看什么?”叶长照的声音不高不低地从床榻那头响起。
宵明回过头去,却瞧见他只着一件里衣,领口敞开,衣下隐隐约约可见白皙的肌肤。她慌慌张张地错开眼。
“没……看什么。”她以袖捂眼,支支吾吾道:“殿下早些歇息罢。要等你同司马将军都歇下,方能开境。”
宵明许久没听见动静,便朝他瞄了一眼,只见他已乖觉躺下,调整至更为舒适的姿势,正笑着看她,眼底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她面不改色地挪开眼。
他还是跟在自己身后的小灰球时,眼睛也总是晶亮晶亮的。每回她想对他说稍微重一点的话时,都说不出口。这双眼睛倒是从小美丽到大。
不过,他大约永远不会知晓那时的司马倾云,是她罢。那一年半载的时光,要她说忘便忘了,也过于困难了些。
为那小孩吃的苦,她可历历在目。
她心里琢磨着——待她与从渊顺利出境,定要找他好好讨要回来。
“在下要开境了。殿下且睡下罢。”
她将被褥放在一旁,端端坐在檀木椅上,开始结阵。
此次开境,不再像先前她与从渊共同开境时金系和水系的法术力量相互交织,在阵中交替出现金与蓝的光辉。
而是只有金光闪烁。
流光化成温暖柔软的护盾将宵明包裹起来,使得整个卧房都变得流光溢彩起来。若是定睛瞧去,仔细辨别,还能瞧见一个男子也在光辉之中。
他并未如想象的那般合上眼,相反,他静静地看着宵明,眼底瞧不出什么情绪。
**
秦国十八年,春。
宵明觉着自己仿佛是舒舒服服睡了很长时间的觉。她再次醒来时,差些叫明晃晃的光刺瞎了眼。
顶架上挂的风铃随风摇曳,发出清脆的“叮当”响声。
她的思绪不大完整,却在看见平翠的那一刻忽地清晰起来——她在司马倾云的卧房里面。
难道是她一时没控制好火候,不小心将自己送至司马府来了?
她连忙检查周身,发现自己竟然还只身着里衣……
幸而在境中恢复原身的女子扮相,若是还保持境外那公子哥的样貌,岂非会被司马倾云的首席丫鬟一巴掌扇出去?
她面色郝然,似乎对误闯她院感到抱歉,讪讪道:“对不住,我走错了,这便走。”
然而,平翠放下手中的梳洗用具,疑惑道:“小姐,哪里走错了?”
宵明陡然站住,身形一震。
她不敢置信地问平翠,声音颤抖:“你方才唤我什么?”
平翠一听她问出这样的问题,语气也焦急了起来:“小姐,你今日是怎么了?”
宵明走出几步,重重坐在梳妆台前,凑近看去,瞳孔倏地猛然一滞——她再次进入境中,竟又成了司马倾云?
宵明立即尝试凝气,却发现——丹田毫无变化。
她再次没了灵力。
她还没糟糕的心情回过神来,就听平翠自顾自说道:“也不怪乎小姐魂不守舍的了。小姐再不喜欢他,毕竟也曾于他有恩,好歹还是有些交情的罢。可是国君这下是铁了心要凌云殿下的命,咱们也没有办法不是。”
宵明只觉脑袋嗡嗡作响。
国君……要叶长照的,命?
为何才过了几旬,事态就发展成这般了?
她不由心神大乱,抓住平翠的手,急切道:“国君为何要他的命?”
“莫非小姐真伤心糊涂了?”平翠担忧道,温声细语的,似乎想要安抚她的情绪:“凌云殿下连同二殿下上书国君,请求分还收割的小国,本还不算顶顶大的事。但在三日前,凌云府内就被搜出同魏国结党营私的铁证……凌云殿下当日便入牢狱了。”
宵明呼吸凝滞,声音颤抖:“你放才说他请求国君收割被攻下的小国,是何时发生的事?”
平翠放下手中的动作,仔细回想道:“大约就在半旬前。”
宵明心里盘算着:半旬前,距离百花宴也不过一月有余,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她眉头紧锁,一时半会儿想不出破局之法。
境中之事,本就是顺应天意自然发生的事。若非有死有伤,司命星君也不会同冥王合计开启这观旬之境,试图拯救被天命误伤的有情人。
既然从渊在境中注定有一劫,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她心底为何却不大好受呢。
宵明忽地意识到一处不对劲。
有情人?
从渊哪里可能同她是一对,有情人?
她转而说服自己,想来是叶长照同司马倾云是一对有情人罢。
即便就目前看来,仅一人有情,另一人实则毫无情意。
果真是叶长照的单恋么。
她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截被司马倾云烧成灰烬的信,司马倾云鄙夷与不屑的眼神,答应南玶公主舞剑一首“斩叶曲”的决绝——她倏地觉着愧疚。
原来这份不好受是来源于——愧疚。
若非她最初入境时,在叶国救下他带回秦国,也决计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从渊本就是蛟龙之身,即便没有她,也能在叶国存活下来。
但她却将他带走了,还是以秦国镇国大将军身份。
从此,他便置于水火不容之地。
叶国战败后,叶国君只因死了个三殿下,就全然不顾走失多年的四殿下,将他弃之于秦国朝廷。
战败国的质子,在秦国哪里会有好受的日子?
一过,就是十一年。
他长大了,身子骨愈发强壮,功法也愈发雄厚,甚至能比过秦国的二位殿下。
只是,他假意自己一心铺在花丛中,无心朝政,为何却在这一年开始过问朝廷之事了?
想来他是在绝望之时,将最后一棵稻草压在了他的救命恩人,司马倾云身上。
可真正的司马将军却恨透了叶国人,怎会将他放在眼里?
而居高位之人,最忌新虎磨爪。
在第十一年的开春,秦国君终于按耐不住,要对他动手了。
“小姐?小姐怎地又不说话了。 ”
宵明手指微颤,思绪回到现实:“怎么了。”
平翠一面说着,一面为她梳理黑发:“小姐打了胜仗回来,该高兴才是,怎地还是无精打采的?”
宵明没吭声。
现下这般情况,她还能有精神,那才是有问题了。
就听平翠又愤愤不平道:“难道,小姐是因为坊间的流言而心里不平么?他们那些刁民懂什么?若不是小姐打下这么多城池,我们秦国能这么繁荣么?”
宵明顿时心神不稳,怎地还有关于她的流言?
“她们说我什么?”
“她们说小姐功高盖主,居心叵测,还说小姐……”
“说。我能受得住。”宵明牙齿都快咬碎了。
“还说小姐当年救下叶长照,还放了不少叶国的兵,其实是想联合叶国余孽扳倒秦国……”平翠小心观察宵明的脸色,不敢多说。
巧云端着茶点进来,一听这话脸色大变,气得跺脚:“小姐,要我去教训教训他们么?乱说话的人真是狗爹养的,我叫他们的铺子也别开了! 有几家铺子的小厮,吃着咱们司马府的银子,倒在外面乱嚼舌根!”
她越说越愤懑,一副当下就要冲出去教训外面那群刁民,替小姐出气的架势。
平日里,若巧云说些不中听的腌臜话,平翠早便叫她住嘴了。今日却不同往日,平翠默不出声,也没有叫巧云住嘴。
巧云紧蹙眉头,使劲想主意:“老爷也是,根本就没有要替小姐除去流言的意思。天天就去那宅子里! 小姐,既然身边人帮不上忙,要不……你直接进宫面圣罢!和国君表明忠心,说不定,流言就会平复了!”
平翠点点头,表示她也同意。
宵明心情不佳,示意她们都先出去。
她需要自己静静。
“是。”平翠和巧云前一步后一步出去了,轻轻掩上门。
司马倾云的听觉一流,连带着宵明也将门外二人的窃窃私语听得一清二楚。
“你是什么是,小姐一个人能行么!”
“走罢,小姐没你想得那么脆弱。”
一个脚步声先行走远,另一个人才不情不愿地拖曳着脚步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