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扬知对着轿外香气扑鼻的烤全羊望眼欲穿,扭着身子险些坐不稳,凌延川虽不开口,身体却诚实地挪到她旁边坐下。
他的膝盖随着颠簸不时碰到她,貂裘下的手掌始终虚拢在她腰侧,仿佛护着易碎的琉璃盏。
车帘忽被朔风掀起一角,让人得以窥见乌勒王府的穹顶在夕阳下里泛着光,与京州飞檐翘角的规制截然不同。
“京州七少主求见——!”
胡硕的通报声未落,铜门已轰然洞开。
几名赤膊力士分列两侧,他们肩头纹着靛青狼首刺青,似乎不受严寒影响,手中火把在风中拉出扭曲的光带。
程扬知搭着凌延川的手背下车,隐约觉出他在微微颤抖。
“你紧张?”她一边拢紧狐裘一边看向他。
凌延川绷紧的下颌线未见松动,目光死死盯着正殿台阶上那个披着熊皮大氅的身影。
乌勒王比程扬知想象中斯文一些。
她本以为会是个高大如熊、面目可怖的壮汉,谁知此刻正攥着串红柳枝烤肉,吃相文雅。
他左眼蒙着麂皮眼罩,边缘缀着七颗狼牙,随着咀嚼动作轻轻晃动。
眉弓骨与鼻梁皆比京州人高挺不少,眼眶深陷,五官极为立体。
“小狼崽子终于舍得来见舅父了?”乌勒王咽下嘴里的肉,沙哑的声线裹着浓重的弹舌音。
他随手将没了烤肉的铁钎掷向凌延川,沾着羊油的锐尖擦过对方耳畔,深深钉入门柱。
程扬知感觉凌延川浑身肌肉瞬间绷紧。
这个冲进火场里都面不改色的男人,此刻喉结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她抢先半步挡在二人之间,屈膝行礼道:“臣女见过乌勒王。”
老人独眼闪过一丝精光,拍腿大笑道:“外甥媳妇真是漂亮,你小子可享福!”
凌延川努力平复紧张情绪,向前迈步将程扬知护在身后,“小辈不敬,冒昧至此,诚惶诚恐,唯愿舅父大人宽宥。”
“哈哈哈!”乌勒王吐出几声浑厚笑音,“臭小子同我这么客气?”
他双手背在身后,缓步踱至凌延川面前。
看向凌延川的目光变得十分柔和,浑浊眼瞳里竟逐渐清明,“还真是像。”
凌延川不解,微微皱眉。
“西娜是在你这个年岁时诞下你的吧。”乌勒王摇头轻笑,似是惋惜又似是无奈。
不用说程扬知也能猜到西娜是凌延川生母元妃的本名。
“不提了,”乌勒王摆摆手,又换上一副亲和笑容,“这一路累着了吧?我听闻帝君派兵搭建的军营诡异失火,想来你们定也受了影响。”
说话间,乌勒王领着他们进入殿内。
程扬知嗅到比河岸帐房里还要浓郁的奶香味。
乌勒王跺了跺镶铁皮的靴跟,侍女们捧着托盘鱼贯而入。
她们发辫间缀着骨雕银铃,赤足踩过绘有狼图腾的羊毛毡,将冒着热气的铜锅摆满丈余长的矮几。
“坐吧。”
乌勒王盘腿坐在虎皮软垫上,独眼扫过程扬知发髻间的玉簪:“京州丫头吃不惯手抓肉吧?”
程扬知盯着面前铜盘,整扇羊肋排浸在奶白浓汤里,浮着沙葱与野韭。
酥皮馕坑肉用红柳枝串着,焦脆外皮裹着孜然粒。
巴掌大的奶豆腐摞成塔,浇着甜腻腻的野蜂蜜。
程扬知学着凌延川净手的模样,将指尖浸入铜盆的玫瑰水中,不争气地吞咽口水。
她可不是京州丫头,她是现代饕餮。
哪有她吃不惯的东西?
乌勒王用铁钎戳起块羊尾油,直递到程扬知面前:“尝尝这个!”
凌延川正要阻拦,却见她面不改色咬下油脂。
浓烈膻味在舌尖炸开,免费的午餐比什么都香。
“柱州三宝,烈酒、肥羊、硬骨头。”乌勒王拍开酒坛泥封,马奶酒倾入镶银边的牛角杯,“当年你娘亲可是能喝倒三个草原汉子。”
他将牛角杯推向凌延川,丝滑的酒水顺着杯沿轻轻漾起。
凌延川举杯的手却纹丝不动,“舅父可知,朝廷派了三万兵马前来柱州?”
两名侍女捧着切好的烤全羊进殿,焦糖色的脆皮正往下滴油。
乌勒王慢条斯理地割肉,“尝尝这个,腌制了三天三夜才上烤架的。”
刀刃划过金盘发出刺耳声响,“小狼崽学会诈人了?帝君派来协防的明明是五千禁军。”
程扬知余光扫了眼凌延川的反应,又注意到老人在桌底摩挲着匕首。
她叉起一块切好的蜜瓜送入口中缓解油腻:“军营失火那日,曾有士兵前来帐房邀我去见他们将军,而走水时狂躁的马匹身上带出的烧焦草料里,有火油残留的味道。”
乌勒王独眼微微眯起。
“定有至少一万精兵藏在柱州边界山谷中,”凌延川蘸着酒水在桌面画出地形,“借着协防之名,实为切断柱州前往雍州的粮道。”
水痕蜿蜒如蛇,“加之西侧冰坝被炸,让柱州边界牧民本就难渡的寒冬雪上加霜。”
乌勒王啃完最后一块肋排,抓起羊毛毡擦了擦手,“看来帝君以为我这王府是纸糊的。”
他独眼转向程扬知:“丫头觉得呢?”
“不知乌勒王可否知晓令妹的离世,另有隐情。”程扬知看着老人瞳孔骤缩,“四年前,元妃在七少主生辰时误食异物,导致遍身红疹、喉肿窒息。”
依乌勒王此时的反应来看,他定是不知此事详情。
“而帝君不允仵作查验便命人将元妃安葬,时至今日,我与七少主也只能通过猜测找寻元妃逝世的真相。”
凌延川垂眸缄默,似是默许她告知乌勒王。
而被程扬知所言冲击到的乌勒王难以抑制颤抖,独眼里蔓出可怖的红血丝。
“我的西娜……竟是受奸人所害……?”
程扬知不敢妄言:“我们也只是猜测,无从考证,正好借此机会,想问问乌勒王是否知晓元妃生前有何口忌?”
乌勒王闻言深吸一气,似是调整情绪,缓缓吐字道:“我作为兄长,对西娜关心甚少,实在惭愧……”
得不到确定的答案,程扬知只好说出猜测:“我们怀疑,元妃是因花生致敏而死。”
在乌勒王疑惑之时她又用简单易懂的语言解释了一遍何为致敏。
“如此说来,西娜嫁去京州以前,确实从未在餐桌上见过落花生。”乌勒王眉头紧皱,似是在仔细回想。
凌延川警觉道:“可柱州本不产花生,母妃亦难知晓自己是否对花生过敏。”
程扬知沉思半晌,反应过来花生是通过海上贸易传入中国东南沿海地区,随后逐渐向内陆扩散。
在现代新疆开始大面积种植花生之时,理应是21世纪的事了。
那么古时柱州人很可能因从未接触过此类食物而出现不耐受的体质。
她垂眸思索正出神,耳边竟忽然传来空气震颤的风声。
凌延川猛地按住程扬知伏低,不知从何处发出的三支弩箭擦着他的发髻钉入身后立柱。
乌勒王随即暴喝出口,并眼疾手快掷出的餐刀。
程扬知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见那把泛着金光的餐刀割裂了屋顶帷幔。
厚重的织锦将藏身在门后的偷袭者裹住,凌延川不敢丢下程扬知一人贸然上前,乌勒王已翻过案几抽出长刀,直抵刺客喉间。
“何人擅闯我王府!”乌勒王高声喝道,门外已然被数十名赤膊力士围住。
府里上下侍卫怕是都要因看守失职而领罪。
那名偷袭的刺客蒙着面,眼见自己无法逃脱,竟直接握住乌勒王的长刀,刺穿颈部。
“你——!”乌勒王来不及收手,就已留不住活口。
门外赤膊力士很快将刺客尸体抬走,惊慌万分的侍女们也强行抑制恐惧,上前收拾残局。
程扬知被凌延川牢牢护在怀里,想起那日他们活捉的假扮柱州死士的刺青男子。
“乌勒王,实不相瞒,我们曾在……”
她将那日所见所闻告知乌勒王,如今王府遭遇刺客,那想来柱州早已被敌军渗透。
若是幕后主使真乃帝君所为,他又为何大费周章,意图攻陷柱州?
“唉,无妨,告诉你们也罢。”乌勒王收起沾了血的长刀,叹气道。
“帝君一直忌惮柱州势力……”
依照乌勒王所言,柱州疆土辽阔,柱州人骁勇善战,且不说其他州城是否须靠攀附京州来发展,但柱州自古以来皆可自给自足。
姻亲关系也如程扬知他们所猜测,是京州用于牵制柱州势力的方式之一。
“收到西娜离世的消息后,我一直想去京州将她接回来,可帝君非但不让,还用你的安危来要挟我……”
“我?”凌延川难以置信。
“帝君曾说,西娜性格跋扈,在京州惹生是非,她离世后,宫里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而帝君作为一国之主,无法时刻护着你,若是我贸然前往,怕是更会威胁到你的安全。”乌勒王难忍叹息。
他从未怀疑过帝君所言的真实性。
“这,”程扬知没有立场埋怨,只好安慰道,“关心则乱,您别自责。”
凌延川这才明白为何这么多年,柱州亲人对他不闻不问,原是因帝君一面之词……
“说起来,你是否受胁迫于一位朝臣?”乌勒王突兀发问。
“不曾。”凌延川仔细回想,给出回答。
吕饶固然难缠,可也算不上胁迫过凌延川什么,且他的恶劣行径皆在明处,乌勒王所问之人应不是他。
“其实,我府上早已出现奸细。”乌勒王的独眼罩因他皱眉的动作而不再贴合皮肤,“我于日前抓获,他曾供出自己受命于京州朝廷官员。”
程扬知与凌延川对视一眼。
此话与他们严刑逼供出的冒牌死士之言一致。
“难不成真是吕饶?”程扬知凑到凌延川耳边低声询问。
赵杰曾在柱州驻军,又于月前投奔了吕饶,怎么想那姓吕的也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他有如此能耐,怎还须在朝堂上趋炎附势,说不通。”凌延川摇摇头。
人生在世,无非对两种事物难以抗拒。
一是权力,二是金钱。
吕饶所看重的明显是后者。
否则也不会入赘商贾世家,行贪墨敛财之事。
可乌勒王所言之人,明显是为帝君当牛做马,乐意向权势低头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