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勒王本想让他们留宿王府,可凌延川三思后还是决定另寻住所。
毕竟王府已有刺客潜入,怕是早已不安全。
胡硕特意为了让队伍看上去没那么扎眼,安排其余侍从去往其余客栈。
除了他和凌延川之外,只留金钗和玉簪陪着程扬知。
柱州客栈与京州、梁州等地大不相同。或因风土人文之异,此地客栈多为 “回” 字形夯土建筑,外设三层防御,壁垒森然。
其构制独特,采穹顶之式。墙垣以黏土混红柳枝筑就,以达隔热之效。庭院正中,设 “坎儿井” 引水之系。
客栈客房,凡分三层。
顶层乃粟特商人等贵客专属的拱券式单间,精巧雅致;中层为汉商所居的通铺,宽敞实用;底层则为驼马厩舍及兵器修理坊。
柱州人防备心重,却也待人热忱,极为好客。客房之内,备有琳琅满目的各式果干,以供宾客品尝。
“少主,这间客栈的掌柜与乌勒王乃军队旧相识,必要时会护我们周全。”胡硕把主子送到客房门口,毕恭毕敬说道。
凌延川点点头,打量了一番客房内饰。
“这几日大家皆不甚劳苦,吩咐下去,务必好好休息。”
程扬知本就不是需要下人伺候的金贵身子骨,眼下已十分自然地躺倒在客房榻上。
“今天吓着了吧?”凌延川走到榻边蹲下,替她把绣鞋脱了。
程扬知摇摇头。
“方才在乌勒王府邸,为何不让我请舅父叫郎中?”凌延川手掌托着她脚底,轻轻揉捏。
她知道凌延川是想确认她是否怀有身孕。
只不过她的身体她自己清楚,不必大费周章不说,万一真的怀了……
岂不是容易落人把柄?
“嫌麻烦。”她闷声开口。
凌延川倒也纵她这般任性,不再坚持。
“你若是有何不适,须及时告知我,切莫自己受着。”
“怎么?我若是腹痛难耐,你能替我疼?”程扬知故意逗他。
凌延川听了这话竟神色一沉,目光落至她小腹上,“我倒是希望我能替你受了这苦难……”
怎么听都不像假话,程扬知忽然笑道:“逗你的,我又没有不舒服。”
“若是你当初没有进宫,是不是就……”凌延川这几日不停反思。
如若程扬知没有顶替永宁郡主宋清姝入宫殿选,没有嫁给他七少主,没有趟这一趟浑水,是否现在能平安无事、快快乐乐地度过一生。
程扬知大抵是看穿他心中所想,“瞎想什么呢?我要是没有嫁给你,现在指不定魂飞魄散了呢!”
她嘴上说着玩笑话,心里却门儿清自己穿越到此、身无分文、不受母家待见的下场会有多惨。
凌延川一听这话立刻皱紧眉头:“休要胡说!”
“好啦,”她把人拉到身边,倒靠进他怀里,“现在不是好好的嘛,况且有乌勒王在,我们定能为你母妃报仇雪恨。”
眼下虽是危机四伏,但怎么说也在柱州,帝君所派之人妄想在乌勒王的地盘上撒野,极易留下把柄和证据。
届时他们再返京发动政变。
要是算上在晋江文学城的订阅量,她程扬知也算是“饱读诗书”,借鉴一下古言小说里的篡位之法理应可行。
例如拉拢朝臣、外戚或边疆将领形成政治同盟,为日后翻案或夺权奠定基础。
那么翁老先生、梁亲王与乌勒王正是他目前坚实的后盾。
或在掌握帝君杀害元妃的实质性证据后推动朝议,将君王弑妻行为定性为“暴虐失道”,援引“君不正则臣投外国”的训诫发动政变。
只不过时至今日他们仍无法获得确切证据,证明帝君即为杀害元妃的凶手。
程扬知清楚在此之前,凌延川的复仇计划不过是靠腿疾蒙蔽他人双眼,以造成他弱不禁风的错觉,日后寻出幕后主使便暗中行刺。
以命换命。
只不过如今他有了牵挂,此行亦不通。
且君王权威的绝对性使得复仇成功率极低。
程扬知就算历史课本没学好,也知道自古以来类似复仇的成功案例多发生于王朝末期或权力真空期,而多数情况下复仇之人只能被迫妥协。
“先休息吧,别多想了。”
更衣沐浴后,她见凌延川仍忧心忡忡,不忍他长夜难眠。
她放下床幔,躺进他怀里,试图用体温给他安全感。
客栈穹顶的月光被浓云吞噬得一丝不剩。
反倒是程扬知在凌延川怀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她忽听得屋外传来细碎响动,似是野猫踏过屋脊,却又带着兵器刮擦的锐响。
不等她仔细辨认声音来源,凌延川猛地睁眼,手掌已按上枕下软剑。
“屋外有人……”他话音未落,几道黑影破窗而入,淬毒的箭簇直取程扬知咽喉。
凌延川眼疾手快用剑身挡下,垂下的床幔被割去一半。
胡硕紧随黑衣人踹门冲入,与蒙面刺客殊死搏斗。
“带少夫人走!”凌延川将程扬知推向玉簪和金钗,自己生生抗下黑衣人的袭击。
谁料廊道里涌来的刺客足有十余人,刀刃映着廊下灯笼,在夯土墙上投出扭曲血光。
胡硕挥刀劈向两个蒙面人,腥热的血喷涌而出。
程扬知被金钗和玉簪护着退到走廊尽头,可前后皆是歹徒围追堵截,她们已再无去路。
“侧少夫人小心!”胡硕眼尖看到有一支箭从远处飞射向程扬知所在的位置。
不等程扬知偏身躲开,只见金钗突然抱住她踉跄着撞向墙角。
金钗背上插着半截断箭,鲜血顺着她的衣衫往下淌,却仍死死用身体挡在她面前。
形成一堵本不高大的肉墙。
“姐姐……”金钗轻声唤她,牙齿咬破下唇。
程扬知怔愣着跪坐在地。
身后刺客反手劈下的弯刀离程扬知不过三寸,竟被金钗用肩胛骨生生挡下。
皮肉撕裂的声音清晰入耳。
“金钗!”程扬知瞳孔骤缩,金钗嘴角挂着血丝的笑容比刺客的刀光更利,剜得她心肺俱痛。
凌延川的剑锋接连挑开几名刺客的咽喉,转身却见程扬知把受伤的金钗护在身后。
她夺过地上断刃,发狠捅进欲补刀的刺客心窝。
温热血浆溅上她苍白的脸,映得眼角泪痣猩红如血。
这副模样,与曾经在少主院里目睹刺客被杀时的惊慌截然不同。
“要死一起死!”她吼得破了音,攥着金钗的手不肯放。
凌延川急红了眼,想到程扬知有孕在身,他顾不得那么多,一个活口也没留。
胡硕突然吹响哨子,数十名扮作商贾的暗卫从隔壁客房冲出。
原来他白日安排侍从分散入住,是早已做好遇袭的准备。
可待局势稳定,刺客皆奄奄一息,金钗也已气若游丝。
程扬知抖着手去捂她背后伤口,鲜血却从指缝间汩汩往外涌。
“姐姐……我没事……”金钗缓缓抬起沾血的手指拂过程扬知脸颊,在苍白的皮肤上拖出暗红痕迹,“金钗有罪……弄脏姐姐了……”
程扬知一个劲地摇头,眼泪不停溢出眼眶。
她能感觉到金钗在她怀里愈发沉重。
“金钗……你别睡……”她呜咽着将人搂进怀里,顾不上鲜血染红衣裙,“郎中……郎中很快就来了……”
哪有什么郎中,不过是她自我安慰罢。
金钗反倒笑了,看到程扬知分毫不伤,“姐姐,待郎中来了,定要让他好好瞧瞧姐姐的身子……”
她颤抖着将手虚覆在程扬知小腹上。
“金钗没本事,不能替姐姐照顾……”她话语未尽,竟咳出一滩污血。
胡硕撕下衣摆要给金钗包扎,却被她轻轻推开。
她难得执拗一回:“姐姐,莫要为金钗伤怀,来世……”
“什么来世!”程扬知哭嚎着打断她,“你不会死的……金钗……我要你好好活着……”
楼外传来一阵急响,是胡硕安排的接应到了。
此地虽看似已无威胁,可谁人也不敢保证敌人埋伏在何处。
金钗用尽最后力气把程扬知往凌延川怀里推,“快走吧!莫要久留!”
“我不——!”她被凌延川拦腰抱着,仍往回扑向金钗,“要走一起走,我不会丢下你的!”
金钗说什么也不愿让自己拖大家后腿:“姐姐,如有下一世,金钗还愿做姐姐的侍从……”
“我不愿!”程扬知拼了命地摇头,“我说我不愿!”
玉簪一边落泪一边劝程扬知离开,她亦不忍看到昔日同伴主子左右的金钗就此离去。
“少主,再不走,怕是要遭二次埋伏!”胡硕在一旁催促道。
金钗知晓是自己牵绊住了程扬知,她忽然释怀一笑,在这一瞬忘却了她们的主仆关系。
她破天荒逾矩道:“不愿也罢,若是有缘,我们来世做姐妹吧。”
语毕,便随手抄起地上的剑,自行了结。
“不要——!”程扬知大声叫喊,却已无济于事,“啊啊啊啊——!”
她被凌延川强行抱上了骆驼,回头只见金钗倚在血泊里,散乱的发髻上还插着一支磨秃了的铜簪。
她名唤金钗,却一生未能戴一次金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