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房内的炭盆几乎燃烬,凌延川好似被程扬知凉得吓人的体温冻得血液逆流。
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帐壁上剧烈晃动,像被利箭贯穿的孤狼,连呼吸也变得十分困难。
“你说什么?”他几乎听不见自己嘶哑的声音,指尖深深掐进自己掌心,“……再说一遍。”
熊英的喉结滚动着,目光落向程扬知昏睡中仍蹙起的眉间,“是滑脉,若我判断无错,则少夫人已怀有身孕……”
话音被凌延川骤然起身的踉跄打断,他后退半步。
险些站不稳的头昏眼花让他想起方才程扬知逆着人群奔跑时拖地的斗篷,冰面上劈裂的指甲里渗出的血珠,还有她扑向冰窟撕裂裙摆下露出的青紫肌肤。
脑海里的画面仿佛带刺的锁链,随着他沉重的呼吸绞紧胸腔。
他颤抖着俯下身,手掌颤抖着覆上她平坦的小腹,眼眶红得吓人。
这个方才还在火海里指挥将士们的京州少主,此刻竟像犯了错的孩童,跪坐在榻边,额头抵着程扬知冰凉的手背,喉间溢出呜咽。
熊英识相退离帐房,众人一脸担心,她却只是摇摇头。
金钗压抑着啜泣:“姐姐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呀!”
不等熊英回答,凌延川突然起身掀开帐幔,暴雪瞬间灌入帐内:“去把还能用的毡帐都拆来!要最厚最软的保暖物什!”
他的嘶吼惊飞了栖在旗杆上的秃鹫,“再去寻……不,即可启程回京州!”
“回京州?”胡硕不明所以,“少主这是为何?”
凌延川如鲠在喉,沉声说出实情。
金钗和玉簪惊讶得捂住嘴,双腿发软。
“这……可是,少主三思啊,”胡硕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贸然阻止主子可得谢罪,“侧少夫人胎象未稳,此时启程恐有不妥……”
他话音未落便被凌延川拎着衣领提起:“那就把马车铺成暖炕,想办法让回程路……!”
他的指甲深深陷进胡硕的棉袍,却在视线对上老仆浑浊泪眼时颓然松手。
他转身望向昏迷的程扬知,眼底翻涌的暴戾缓慢平息:“你说得对……不能冒险……”
理智逐渐占回上风,他退回帐房内,小心翼翼坐在程扬知身边。
也不过是一瞬,凌延川仿佛忘记了仇恨。
忘记了自己为何前来柱州,为何费劲心思走到今天这一步。
从前的他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可如今他满心满眼只有面前熟睡着的女子。
程扬知是在天将明时苏醒的,她看见凌延川蜷缩在榻尾的背影,如同被困在铁笼里失去利爪的野兽。
“你……”她正欲开口,才发觉自己嗓子眼干涸得紧。
凌延川也不过是闭目养神,听到动静后立刻回身,“你醒了?怎么样?身体有何不适?我去给你盛些温水。”
程扬知被他一连串的问句砸得头脑发懵,呆坐在榻上。
“你紧张什么?”连她喝水也被寸步不离的视线盯着,终是忍不住反问。
凌延川垂眸不答,目光落在她盖着厚厚被褥的小腹上,“我们,回京州吧?”
“为什么?”程扬知放下水碗,“你……”
她仔细一想,不过是经历火海一场,救人时那么奋不顾身的少主怎突然打起了退堂鼓?
他握住她的手贴在脸颊,什么也没说,“明日就启程,我让柱军开道……”
“不。”程扬知声音坚决,“到底为何突然这般……?”
见他不答,她也猜不出大概,“还未见着乌勒王,这朝廷派兵的军营又无端走水,你现在回京,可是想重蹈吕府冤案的覆辙?”
“不重要了……”凌延川蹭着她手心,“都不重要了。”
程扬知见状猛地抽回手:“你什么意思?什么不重要了?”
他耷着眼尾,眼睫投下的阴翳里藏着不可名状的情绪,“我不想再让你因我而陷入危险之中。”
他声音轻得像雪落,却让程扬知浑身僵住,“我何时因你而陷入险境?那大火分明是有人刻意为之。”
凌延川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仿佛看见火光再次在她眸中燃烧,比昨夜更炽烈:“那些杂碎自有天收!你现在最要紧的是……”
“天收?”程扬知突然撑起身子,“若是苍天有眼,梁青秋汛时就不会淹死成千上百户灾民!”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凌延川手臂,“白日里邀我去军营的士兵,还有熊英发现的火油痕迹,这是赤裸裸的谋杀啊!”
帐内空气骤然凝固。
凌延川的喉结滚动着,哽咽声被他生生扼下:“我会让胡硕彻查,等回到京州……”
“回京州,”程扬知突然笑了,那笑声似裹着冰碴刮过凌延川的耳膜,“你到底为何突然有了返程的注意?现在回去就是功亏一篑!”
凌延川猛地站起,拳头砸在矮几上,铜壶应声翻倒,温水在毡毯上洇出狰狞的痕迹,“那你想要我如何?看你带着身孕去跟那些杂碎拼命吗?”
他低压的怒吼震得程扬知呼吸一窒。
“……你说什么?”
凌延川见她这般,脾气忽然就褪去了,软下声音坐回榻边将她轻轻搂入怀里,“我们不冒险了好不好?我们回家,好好休息,等来年春……”
他言语未尽,程扬知便开口打断:“……我怀孕了?”
凌延川缓缓收紧手臂,下巴搭在她头顶,“‘银钏’略懂脉诊,昨夜你身体受寒昏迷,是她替你把的脉。”
程扬知下意识伸手覆上自己的小腹,她感觉不到身体里存在着另一个生命。
“你冷静些,且不说我怀孕这件事是否为真,你别忘了如今走到这一步是为了给你死去的母妃报仇。”她的语气比帐外朔风更利,“是为了让她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凌延川狠狠闭上眼,用力咽下情绪:“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
“什么?”
“人死不能复生,我就算杀了帝君,我母妃也回不来了。”他再度睁开的眼瞳沉如夜色。
无半点星光闪烁。
“……你,”程扬知双唇微张,被他这副模样震得说不出话,“可是……”
“没有可是,”他声冷如雪,又苦口乞求,“你就听我这一次,好不好?等回到京州,你想做什么我都依你。”
“听你的?”她气不打一处来,“像昨夜那样听你的跟随胡总管退离,然后看着你冲进火海差点变成焦尸?”
她用指尖戳上他心口:“凌延川,你把自己置于危险之处时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暴雪拍打帐幔的声响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凌延川抓住她手腕,额头抵上她鬓角,“你知道吗昨夜火场里有个士兵,被狂走的马冲撞得腹裂肠流。”
他的手指插进程扬知散乱的长发里,“我现在一闭眼就是你晕倒在冰面上的模样,你叫我如何……”
程扬知忽然抬头吻住他颤抖的唇,试图以此安慰他。
她眼底裹着水汽:“所以更要查清楚,找住帝君的把柄,去求助乌勒王。难道,难道你想让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一辈子战战兢兢地活着吗?”
她不得已搬出这样的借口,来劝说眼前这个快用重担把自己压垮的男人。
“……我答应你。”他咬着牙妥协,“等孩子足月,我亲自杀进宫里。”
他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
“凌延川!”程扬知随手抓起木枕砸在他胸口,“我要的不是你的牺牲!”
风雪声突然消失,帐外传来嘈杂的交谈声。
凌延川警惕地走到帐门边,辨认出胡硕的声音后他推门走出去。
“少主您醒了?”胡硕缩着身子走上前,“老奴已和金钗、玉簪将马车置办好,只不过回程的口粮怕是不足了,您看……”
他本想询问主子是驱车进城采买还是前去求助乌勒王,不料凌延川改了主意:“暂且不回,休整两日,启程前往乌勒王王府。”
“奴才听命。”
*
程扬知从前就不太信任中医,没有现代科技手段支撑,她自然也对自己是否怀孕这件事存疑。
更何况熊英只是业余,并非专业郎中,误诊的可能性很高。
虽说她这个月还不见癸水,但除了来时路上晕车呕吐的症状外,并无其他孕反。
现代人婚后备孕可严谨着呢,她怎么可能这么容易中招。
只不过老古董凌延川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打那日向她妥协后,便沉默寡言似是要与人冷战一般。
但程扬知素来不吃这套,眼下正大马金刀坐在轿厢里吃蜜枣。
嘴里甜着呢,哪有心思想别的。
凌延川双手抱臂,虽是一脸阴沉坐在她对面,可目光寸步不移,生怕她丢了跑了不舒服了。
“少主,进柱州城了。”胡硕的声音从车前传来。
程扬知一听,立马像个好奇心重的孩童,掀开窗幔向外看。
百丈宽的青石主道被雪埋得只剩车辙痕迹,两侧毡帐和土坯房林立。
赭红色帐顶全覆着整张牦牛皮,边缘垂落着不知是狼尾还是狐尾的穗子。
裹着翻毛皮袄的商贩在土坯房前支起木棚,干枣与葡萄干在柳条筐里堆成小山,被雪色映得愈发鲜亮。
“让让!让让!”前方突然传来驼夫的呼喝。
两匹驮着冰块的青驴挤过人群,冰块里冻着整尾的鲈鱼,鱼鳃还在冰晶间微微翕动。
“鱼……”她喃喃自语,看来柱州人当真未受凌汛影响。
马车驶过酒楼,程扬知嗅到浓郁的孜然香。
敞着门的灶房里,头缠白巾的厨子正将整羊架在馕坑上翻烤,羊油滴在炭火里腾起的青烟中。
看着手里拇指大小的蜜枣,她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