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睐挂断电话后一直很沉默。
她不说话，风露这边礼宾服务团队也早习惯各种奇形怪状的客户们，多加一个不知什么原因自闭的顶头上司爱人也没什么，全程和负责行程的助理热情沟通。登机后，顾睐安静地随工作人员安排坐下，也完全没有要做什么打发这段航程的意思。
生活助理没跟上来，周珊珊踌躇了一下，小声问：“姐要睡觉吗，需要不需要眼罩？”
顾睐摇了摇头，停了数息才回神儿似的说：“不用管我，你们忙你们的。”
她说不用管是真不用管，同乘的几个重要团队成员也确实有事儿要处理，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就出声开起会来了。
顾睐偏过头，眺望舷窗之外的夜景。
其实夜景也没有什么可看的。
飞机起飞前能看到的是单调的、带有冰冷的智能风格的机场，在飞机抬升后，映照在舷窗上的是像星河一样的万家灯火，而这样的景色她已经太熟悉了。
在那套别墅里，她和蒋逸曾无数次在这样的景致下交谈、亲吻、吵架，逐渐攀升的飞机上能看到的，也只是更彻底的俯视视角而已。
而最后，这些热闹都被云层所覆盖。
顾睐盯着云层，有一瞬间她几乎忘了这架飞机上的其他人，极其自私地想要是失事就好了，她可以就这样永久地结束在五万英尺高空上。
这个念头如果让公众知道，大概是会被网暴。如果是蒋逸一个人知道呢？
……不好说。
顾睐想了半天，居然不知道蒋逸会是什么反应。
如果是以前，也许她会觉得蒋逸会很奇怪地看她一眼，然后漫不经心地和她说别胡思乱想，若她足够有兴致的话，大概还能听到蒋逸随口援引一两句生僻又似乎有点道理的警句。
但是现在，她忽然又不确定了。
顾睐在反复地回想登机前的那一通电话，她甚至带上了耳机，开始一遍又一遍播放并不长的通话录音，最后在蒋逸末尾的那句话重复停留。
你祝我新年快乐，可是你好像很难过。
顾睐在察觉蒋逸那微妙而隐晦的情绪的同时，电光石火间也明白了自己那突兀的恶念是怎么回事。
她直觉中已经感受到了蒋逸那隐藏在平静言语下的汹涌，只是她的理智还没有意识到，于是荒诞的念头就这样生长出来——她想通过一个盛大的谢幕，换蒋逸刻骨铭心的记忆，哪怕这听起来很蠢。
她近乎自残般带着快意想，你居然在意我，却又和我最后走向分别，那么干脆彻底一点，让你带着更彻底的告别度过余生吧。许多年后回头，想起刚刚送过跨年祝福的临近离婚的爱人从五万英尺坠落，也不失为传奇了。
顾睐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仍然亮着的手机屏幕。
蒋逸微哑的声音穿过时间，在云层之上向她温柔地祝福：“阿睐，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我们曾经一起庆祝了九个新年，第十个新年我在飞机之上愚蠢地想用暴烈的死亡来报复你，我怎么快乐？你怎么快乐？
顾睐想起方才电话里蒋逸说“我没恨你”。
她将此理解为余情未了的心软。
娱乐圈不乏痴男怨女，更少不了痴男怨女题材的作品。用自己的死亡来报复别人，这个话题她们曾经也讨论过。
蒋逸当然是不屑，她甚至对这类人没有讨论的兴致，顾睐反而在某种程度上感到共情。
当时蒋逸的神色甚至不能用“惊诧”来形容，她大概觉得过于离谱了，反而呈现出少有的迷茫来，抬手做了“请”的手势，意思让她具体解释。
顾睐说，做这种选择的人不会爱，大概也不够爱，可是这样的人所能想到的最重的惩罚就是眷恋之人的离去，也只能说明其实这个人比谁都在意失去的爱人。
恨比爱长久，顾睐最后总结，大概内心也已经病入膏肓了。
蒋逸安静地听着，从头到尾未予置评。
顾睐不肯让她做个沉默的倾听者，她也知道蒋逸不会是做出这种选择的人，于是问，要你是那个被“剩”的爱人，你怎么看。
这问题其实问得荒谬，但蒋逸还是很配合，她回答了。
蒋逸很懒散地说，那确实会恨，不过恨比爱长久吗？既然如此，忘掉她就好了。
当时顾睐根本没代入自己，还客观地评价蒋逸此举还挺明智，说完她在蒋逸难以言喻的目光下继续问，那要换作是做出选择的人呢？
蒋逸看着她说，总有办法不会让她离开。
她说这话的时候，那双潋滟的眼睛没什么温度地和她对视，顾睐也一时失声，沉寂了数息，蒋逸忽而一笑，说她开玩笑的。
顾睐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的心悸。
现在想想，这简直就像一个谶言。
飞机平滑降落的时候，已经到了新的一年。机场过于辽阔，以至于像在无边寂静的荒野里，远方更广阔的夜空却炸起了盛大的烟花。
顾睐将脸埋在围巾里，这儿不比来时的北方城市那么干冷，绵密的围巾让她忽然有种香暖的感觉。
像在一个温软的怀抱里，有种虚幻的想要落泪的快乐。
顾睐拿出手机，和烟花一起自拍了几张，挑了挑和库存一起上传微博。
【顾睐：平安下机，元旦快乐，晚安亲爱的。（附图*9）】
她扭头和pr几人说了一声，低头又刷新，看到了瞬间爆满的转赞评，唯独没有蒋逸的动静，再退出专门看了看蒋逸本人的号，在线状态。
……好歹也关一下状态吧。
偶尔放肆的疯狂恶念固然能带来一时诱惑的快感，但潮退之后裸现的却往往是莫名的愧疚。顾睐此时就有这种感觉，同时又带着她自己也未察觉的期待，于是反复刷新。
然而也只是不断刷新出来粉丝们的甜美夸夸和cp粉的虚空嗑糖，最后反而是自己困得睡了过去。
也因此，她没怎么休息好，第二天被电话叫醒的时候脑子还是懵的。
电话里谭俊明的声音还有点嘈杂：“醒了吗甜心，开个视频会议吧。”
顾睐看了看关上的卧室门，抱着电脑上床，披发靠着软枕看入会的几人，只开了麦克风：“说吧。”
PR先开口，迅速汇报了一下昨日跨年数据和反馈：“现在有不少粉丝要求出新专，总体评价不错，有个别提到慢牛系兑付的恶评也压下去了——”
“等等，”顾睐打断问，“我最近没关心，这个事儿怎么样了？好像有好几个艺人也被牵连，之前是不是想和我联系来着？事情解决了吗？”
几人难得沉默了一下，最后还是知晓最多的周珊珊开口：“目前还没起诉慢牛，也没有开始彻底清查，办公室那边的意思是不必介入，牵扯过深又想和您联系的我就阻拦了。”
顾睐并不懂也不想理解这些高端商战，听见“办公室”三个字就失去了兴趣，知道蒋逸麾下的狼群们大概已经盯上甚至参与其中，大略蒋逸也知道。
说不定仅有能直接接触到自己的那几个，就是已经经过“过滤”，预备她想发善心的选项。
她索然无味地说：“继续。”
PR低头看了一眼记录继续说道：“另外就是有粉丝注意到昨晚蒋总没回应产生了一些疑惑，不过应该是个别粉丝自发行为，最后也没有形成舆论。”
顾睐手指蜷缩了一下，声音没变：“从前也没有次次互动回应，既然没事就不必提了。”
PR说：“姐，主要是长期没有任何互动的情况下粉丝可能会起疑。”
——因为和以往迥异。
蒋逸和她不缺少恩爱新闻，包括路遇街拍、社交平台互动和其他乱七八糟的旁门佐证，但本身并不是专门授意的。
虽然蒋逸是完全可以进娱乐圈神颜盘点的长相，性格也足够张扬，但她其实并不是聚光灯型企业家，行为也很低调，真正风头频出的是风露下属的那些奢牌。
平日里她的那些私人动态，一半是顾睐怀着秀恩爱的心思点的，一半是她自己关注时随手做的，颇有些成分复杂的粉丝们喜欢关注。
蒋逸最近一次专门极尽可能的高调，是七年前和顾睐的那场直播大婚。
顾睐说：“娱乐圈明星夫妻多了，不是每一对都要张扬的。”
PR沉默了一下：“是这样。但以后要是曝光，或者蒋总那边有什么，比如风露披露股东婚姻，公关没有预案，不好应对。”
顾睐没说话，几息后PR体贴问道：“那我们和办公室、风露那边继续联络配合吗？”
顾睐想说她其实可以接受，其他人爱怎么想怎么想，舆论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她已经得到太多了。
但她无论如何也不好对她们这样讲。
“可以事后宽容，但不要在事前就动辄对她们说‘都行’、‘都可以’这样模糊指令的词语，这是有点让人憎恶的。”曾经的蒋逸教她，“她们也不知道上司会不会秋后算账，也会讨厌这样不知道是想不粘锅还是想摆烂的领导。你和别人不一样，不用担心。”
顾睐无声叹了一口气：“对，之后有改变再讨论公关方案吧，目前维持就行。”
PR答应了。影视经纪开口，只是表情不太好看：“何导说想问问您愿不愿意做制片或者副导，如果何导的《满堂春》您不签的话，这段档期算是空了。最近又有一些新项目，您看要不要选一下，另外还有孔导的《甘遂》需不需要继续跟进。”
顾睐慢慢皱起眉，一直旁听的谭俊明打开了麦克风。
“何导想让康素如试试叶妩一角，董野留给范梓。她前几天一直没联系上你，说是具体的希望能面谈一下，如果你不想见我回复就行。”
谭俊明没明说，顾睐也反应过来了，这是何小青知道了消息，不想惹事儿。
这好像是十年前认识蒋逸以来第一次丢角色，挺可笑的，竟然是这种情况。
顾睐忽然有了真切的失去蒋逸的、俗世意义上的实感。
而且这将是开始，她想。
“知道了，我之后给何导打电话，有事之后再说吧。《甘遂》看看什么情况，其他的发给我就行。”顾睐笑了笑，“还有什么？”
执行经纪说：“这个月的FL、XL秋冬大秀，那边联系确认您要不要去，原定行程是都去的。另外陈颖陈女士昨天邀请，后天影协那边临时有个小型会晤。”
“后天……”周珊珊忽然开口，“梅耶女士问最近有没有时间会面。”她看见视频里有几人茫然的样子略解释了一句，“卡琳·梅耶是办公室的首席投资官。”
一片沉默，半晌顾睐先笑了：“我知道了，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确认的行程？”
执行经纪：“……还有下周的风露年会。”
顾睐在她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摸出了手机，页面还停留在微博。她迅速退出，久违地打开蒋逸的联系界面，发送信息。
她打字很快，也没有反复修改，很自然地点了绿色的发送。一行字从小框跳向上方的瞬间，她后知后觉感觉到紧张，心脏像触电了似的陡然震颤。
顾睐：【最近见一面吧，我这边有些行程也需要沟通一下】
发送成功，竟然没拉黑。
顾睐脑海刚飘过这个念头，对面秒回。
蒋逸：【可以，今晚？】
看到消息后她忽然彻底平静了。
不过，时间是不是太暧昧了？
……应该是她这个闲人想太多，忙人临时抽空并不容易。
顾睐对麦克风说：“我今晚商量完统一回复吧，辛苦了。”
与此同时，她回复消息。
顾睐：【把律师或者谁带上？梅耶说想见我，一趟处理了吧。】
视频各人松一口气，开始汇报其他乱七八糟但不那么重要的事儿。顾睐有一搭没一搭听着，这回对面迟迟没动静，过了几分钟消息才姗姗来迟。
蒋逸：【我知道了[微笑emoji]】
顾睐盯着那个略带阴阳的黄豆微笑做阅读理解，半天没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