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睐赴约的时候,有过怀疑蒋逸是故意的念头。
蒋逸约在淮扬菜馆,就是之前顾睐和导演孔康安吃过的那一家。
下午顾睐去做了美容,结束后司机直接将她送到饭店。侍应生推开门时,蒋逸已经坐在里面了。
只有她一人。明亮的暖调灯光照在她的头发上,乌檀一般的黑发竟像被染成了深棕色,发尾在墨绿高领毛衣上自然地蜷缩,像天然的印花。
她头发长了,顾睐想,下一刻她目光自然落在蒋逸那像大马士革玫瑰一样的面容上。
蒋逸化了妆,全包眼线,正红丝绒唇膏。妆容不难,顾睐一眼就看出明显是她自己随手画的,将她原本就有十分锋锐的秾丽放大成十二分。
蒋逸循声抬眼,准确地和顾睐对视,然后往旁边的侍应生身上扫了一眼,又转向顾睐,同时抬手摘下耳机,合了笔记本放在一旁。
叠戴的黄金细镯随她的动作相碰、下滑,最后卡在她那突出的腕骨。
顾睐记得她腕内有一颗小痣,就在脉搏附近。蒋逸的指节、腕骨都很突出,手腕内侧很惊险地凹陷,每次都能很轻易地让自己环扣抓住,指腹正好按在她那颗小痣上。
蒋逸体力不如她,这是从事的行业决定的。
顾睐保持着高强度运动,又基本严格遵守营养师的安排来维持体型和工作。而蒋逸只是保持正常的健身,还很喜欢把健康管理师的意见当做空气,仗着资本胡来。
她的资本当然是雄厚的,顾睐到现在还记得蒋逸曾经带她体验雪山、冲浪、滑翔这些运动时散发着费洛蒙的样子。
其他的资本当然也很不错,顾睐又打量了一下她的妆容。
……早上不是起床挺困难、日程很紧张吗?还画全包眼线?
被打量的人平静地开口:“不坐吗?”
顾睐拉开椅子,坐在她对面,然后脱掉了皮草大衣,放在旁边椅背上。
蒋逸一直安静地看着她的动作,没有什么波动,最后目光下移,在她的针织衫上一顿,抬手点了点餐厅的平板,头顶隐形空调发出滴滴的响动。
顾睐猜她在升温。
“不冷。”她说。
蒋逸像没听到一样,用手指尖把平板推过来:“看下菜单。”
顾睐怔了一下:“上菜就行了,问我干什么。”
她说完已经反应过来,刚准备伸手去拿,就听见对面问:“不需要客气?”
顾睐没接话,低头划拉了一下,菜谱和当初与孔导吃的一模一样。
故意的。
她抬头看了看蒋逸,随手把性属寒凉的茭白、田螺这些换掉下单,平板一扣说:“真不想客气,你干脆叫他们直接做好得了。”
蒋逸伸手晃了晃眼前的茶汤:“我怎么决定,我不知道。”
顾睐:“你昨天替我做决定不是挺迅速的?”
蒋逸:“这不是听你的了?我一向吃一堑长一智。”
“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个品质?”顾睐带着一点笑,语调也很轻松,“不过昨天说的是这个吗?”
蒋逸一直看着她:“昨天也说了,你不需要忍很久。”
顾睐一哽,她想起昨天电话里蒋逸温和到缥缈的劝告与祝福。
熟悉的自责像潮水一样漫过来,就像在飞机上一样,她忽然感觉自己拿昨天的话在这儿阴阳真挺欠的。
她张了张嘴,刚想开口说什么,蒋逸的声音打断了她。
“对不起,”蒋逸垂目笑了笑,“说话习惯了。”
顾睐一下子忘词了,像迎面被冷雪盖了一脸似的僵住了,又麻又冷的感觉淅沥地淋下来。
她宁愿这一句是蒋逸还在傲慢地阴阳怪气,她宁愿是这样。
蒋逸的举动表明她这一句话是认真的。
她没有给顾睐回应的空隙,转头拿了装着一叠厚文件的牛皮袋推过去:“我联系梅耶了,最近我在让她清算盘点资产、清查人事,涉及你的目前就这些。所以有什么问我吧,我给你解释清楚一点,要是你想之后复盘或者再咨询谁,录音或者记录都行。”
顾睐没动,她看着蒋逸。
蒋逸在她的目光下收了那一点残余的笑意,几息后叹了口气:“那就先吃饭吧,说这个也没胃口吃了。”
她像有言出法随的神通似的,话音刚落侍应生敲门上菜,空荡荡的桌子很快就被填满了。顾睐靠着椅背,看着侍应生言笑晏晏,蒋逸微笑回复,彬彬有礼的、仪态万千的。
空气除了清淡的饭菜飘香,好像一下子有了愉悦的因子在布朗运动,直到侍应生关门,咔嗒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重新跌回难堪冷淡的氛围。
蒋逸是不是这样感觉的,顾睐不知道。她看着蒋逸很自然地舀汤、夹菜,然后向她一推。
顾睐恍然大悟,原来是给她夹的。
她不知道说什么,浑浑噩噩地接过,浑浑噩噩地一筷子一筷子重复夹菜、吃菜。好像蒋逸的行为是一本分手饭指南,方才那些沉默动作是一行行大纲,她只好亦步亦趋按着写好的剧本走。
味同嚼蜡。顾睐忽然后悔起来,早上应该说视频一下得了,为什么非要见这一面。
……蒋逸你又为什么答应?
蒋逸抽餐巾纸的时候抬头,正好对上顾睐直直看过来的目光。
她知道顾睐一直在看她,也因此没抬头。
很奇妙,蒋逸感觉此时的目光是有实质的,有时候她感受不到这个,顾睐是难得的几个例外。
通常顾睐的目光是温柔而包容的,但偶尔不是。
蒋逸习惯分析各种各样的目光、神态,唯独此时她什么都不愿想。说实话也确实没什么胃口,都是一口一口硬吃,直到她收回缥缈纷杂的念头,注意到被换的几个菜,她才顿了一下。
不知道怎么,她一瞬间想到那天顾睐说让她跟蒋决明的中医看一下的事儿。
再也吃不下去了。
她看着顾睐几乎是同时丢下了筷子,像是解脱了一样,没忍住笑了一下。
顾睐没有错过蒋逸一闪而过的、细小的笑容。
她不知道蒋逸是想到什么了,但她奇异地和蒋逸同频,冥冥之中理解了一样,那是目睹荒诞喜剧后的无奈莞尔。
顾睐眼睛弯了弯:“你在想什么?”
“《鼠疫》。”蒋逸说。
顾睐立刻明白她在说什么,心有灵犀的快乐浮上来,她手抓着茶杯,下意识地就想为她们的默契举杯。
但她没能抬起,紧随其后的是难言的悲戚。在此时她竟然还能与蒋逸共感同样的沉重,巨大的荒谬带着超越引力的沉重,将她的手腕无形地摁在桌上动弹不得。
她只是像触电了似的,搭在骨瓷杯上的无名指和小指抽搐了两下,戒指轻微地剐过光滑的骨瓷,酸麻的感觉从指骨直冲牙根。
她忘了摘掉戒指,鸽血红在明亮的光照下一晃,像红色的惊叹号。
顾睐盯着它看了几秒。
这是她七年前拍下来的高定藏品,花了她当年年度票房第一电影挣得的所有钱还不止。
七年前为什么买它呢?为了水到渠成的求婚,也为了上一任藏主美好浪漫的爱情故事。
销售顾问戴着白手套为她试戴时,曾对她说,您和蒋女士会赋予它更浪漫的传奇。
浪漫吗?
顾睐的目光蒋逸空荡荡的手指上一掠,伸手拿过牛皮袋。
里面文件很正式、很新,顾睐甚至怀疑它是今天才打印出来的。里面有不同形式的文书,蓝的红的印章,草书行书签字,几乎每一份都有蒋逸的铁画银钩。
她的注意落在熟悉的印章和签字上,甚至可以想象出蒋逸落笔时的样子。她那微翘的睫毛垂着,握笔时屈着的关节微泛着青白,笔尖簌簌擦过纸页时,手背上隐约的筋络也会微微一跳,自突出的掌骨头与修长而冰凉的手指相连。
她太熟悉了,熟悉到知道那双手在任何部位的触感,知道那双手用力或者颤抖时性感的样子。
顾睐闭了闭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注意力重新转向文件内容。
她越看越快,到最后翻得纸张哗啦作响,到最后一页迅速合上。
她抬头,蒋逸说:“有问题吗?”
顾睐捏着那一叠文件,拿起又放下:“你准备了多长时间?”
蒋逸很平静:“从接到你消息之后。”
“虽然看不懂,”顾睐瞥了一眼文件上的英文字体,“你觉得我相信吗?什么股权信托产权,半天能拆分得这么清楚?”
“具体不是我来操作的,也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但我每年都有在给你单独做投资……算了。”蒋逸忽而向后一靠,微妙地笑了一下,露出冷淡又自嘲的神色,“你又没有在意过。”
顾睐呛笑:“这也是我的过错?我不懂都交给你还不好?”
“我也挺信任梅耶的,我对你而言和梅耶对我而言有什么区别?”蒋逸问,“资产管理人?投资商业经理?还是合作律师?”
顾睐懵了几秒,声音一提:“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我和什么信托管理具象化睡十年?”
蒋逸转头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数息后她对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莫名联想出一个顾睐和信托管理拟人同床共枕的场景,没忍住笑了一声。
她转头看着顾睐,咬字慢而清晰:“是在我的眼中,我就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