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九天之上的银河潺潺,悄无声息的滋润着生灵。青耕躺在榻上有些睡不着,白日里红潆潆的无端出现以及江疑的话无疑给了她莫大希望,以至于到现在她的心还有些悸动。
身旁浅淡的竹沥香传来,青耕侧头看见晄白月光下江疑静静合着眼,两手规矩的放在身前——就算是睡觉也保持得体的姿势。
悸动的心逐渐抚平,她在心里默默感叹几句,轻手轻脚的侧身将头枕在手上,接着眼皮越来越重,没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天气晴好,九曲廊下的太液池在微风中轻晃,莹莹水波下池底生长的草丛青绿交翠。
那时,青耕还是一片菩提叶,每天伸展着墨绿色的叶子接受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金乌普照大地,将沉积了一晚上更深露重的霜雪融化在了淡黄色的光泽中。
她神识未开,但隐约能触到那一层窗户纸,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契机就能让她突破。
虽然青耕对周围的一切感官都很模糊,但她还是能感受到菩提树的温情、暖风的柔和、以及来自另一片菩提叶的关爱。
那片菩提叶与她同茎,就长在她旁边。每天清晨他都会先碰碰自己,说一大堆青耕听不懂的话,然后悄悄挪开,将大部分阳光都让给青耕。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那些模糊的感官就会清晰一分,每每这个时候青耕就下定决心,等她开了神识,一定要好好谢谢那片菩提叶。
春来秋往,四季的变幻在天宫中并不明显,青耕日日在菩提树上迎着来朝阳,迎来黄昏。
直到有一天。
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天气渐冷,青耕醒的时辰也比往日迟了,她不像那些勤快的菩提,天刚露白就开始汲取精华,她一定要等太阳出来才会懒懒的展开身子。
最近太液池里的锦鲤也较往日懒了许多,但其中一尾全身通红的锦鲤依然活泼好动,她时不时从池底蹦出来,在半空中一个漂亮的转身,然后再直直栽进水里,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她乐此不疲,一遍又一遍演示。好巧不巧,今日那尾锦鲤溅起的水花恰好落到青耕刚展开的叶子上。
霎时,天高气阔,眼前的一切都清晰起来。
青耕兴奋的发现,她能看清生她养她的菩提树,能看清清波荡漾的太液池,能看清远处鲜花盛开的缘汐走廊…耳边传来声声清丽的鸟鸣,风吹叶动的沙沙声,水波荡漾的涟漪声…
这一切的一切对青耕来说都是新奇的,她兴奋的四处张望,当然,她没有忘记最重要的事,她试着挪动自己并不灵活的身子,好不容易迎风翻飞,挨到了身旁那片菩提叶。她无不欢快的对他说:“谢谢你,我终于能跟你道谢了。”
青耕本以为那片叶子也会同样兴奋的和她说话,可谁知他反倒十分嫌弃的挪开,语气里也满是嘲讽:“这是哪个刚开了神识的蠢东西,现在才会说话,你们说好不好笑?”
周围响起一片嘻嘻哈哈的哄笑声,青耕放眼看去,发现整棵树上好像真的只有她是最后才开的神识。那时她刚知人事,不知道他们的笑意中饱含了多少恶意,以为他们都在祝贺自己,便也跟着他们哈哈笑了起来。
这下轮到那片菩提叶发愁了,他疑惑的看了青耕一眼,问道:“你笑什么?”
青耕心里很高兴,原来这片叶子还是愿意和自己说话的,于是她就兴高采烈的指了指树上正在笑的其它叶子,一本正经的说:“我看大家都在笑,所以我也笑。”
“真是个傻子。”冬青摇摇头,但从他的表情中还是可以看出他很开心。
“嗯…你还没有名字呢,小傻瓜。你想好你叫什么了吗?”冬青舒展舒展叶子,摇头晃脑的看着青耕,满眼调笑。
“嗯…”这确实是个问题。
青耕被问住了,她不知道什么叫名字,也不知道名字是拿来做什么的,可她见冬青郑重其事的看着她,想必这个名字应该很重要。
青耕沉默了好一阵,见周围的菩提叶都饶有兴致的看着她,正想说话就见旁边的冬青慢慢从两边长出了一对类似“手”的东西,然后挨了挨自己舒展开的叶面,憋住隐隐笑意:“哎,别想了,叫声师兄来听听,我就告诉你你叫什么名字。”
青耕满心艳羡的看着冬青幻化出的两只“手”,哪里还在意他说的什么,当即就乖乖的叫了声“师兄。”
冬青一愣,显然没想到青耕这么好骗,他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怎么也没想到这片菩提叶能有这么听话、这么傻。他拍拍青耕,将她护在自己身后,像是在对其他菩提叶宣誓主权:“这小丫头以后就是我冬青的师妹了,谁要是敢打我师妹的主意,你们尽管试试。”
满树菩提叶听见冬青这么说,都识相的噤了声,不敢再随意取笑这个新开了神识的小丫头。
青耕不明所以,她依然好奇的盯着冬青的两只“手”看,心里却没放下他刚刚的问题。
“师兄,所以我到底叫什么名字?”
冬青哈哈大笑几声,捏了捏她叶柄的那部分,见她还生得牢靠,便放心的任她被风吹的扬起。
“小傻瓜。”
晨光熹微,淡白的日头落到地上,给万物都镀上一层蒙蒙的色彩。青耕从梦中醒来,白色纱帐上映出隐约光亮,身旁的床榻空了,她又在被窝里懒了一阵,才坐起来慢悠悠的穿衣裳。
“冬青、红潆潆。”她不自觉的念着,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翻身下床,青耕几乎是立刻就翻出昨日江疑给她画的小像,她翻到冬青那一页,又翻到红潆潆那页,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最后将纸张抚平,恋恋不舍的放回原来的地方。
看来,在帮助她恢复记忆这件事上,江疑果真没有骗她。是她以己度人,多虑了。
青耕想着想着不自觉哼出了歌。
听到动静,在外院忙活儿的梓琴探出头来:“一觉醒来,神女遇到什么高兴的事了?”
“殿下呢?”将画册妥帖放好,青耕踩着木屐出来,忙不迭问道。
“最近魔界似乎有新动作,殿下一早就上天宫同天帝商量对策了。”
“哦,”她低低应了声,本想兴冲冲与江疑分享昨晚的梦,谁知他却不在。不过,这个好消息她迟早会告诉江疑,青耕暂且按下心中喜悦,优哉游哉的逛去厨房帮梓琴做活儿。
“魔界如今是越发大胆了!”天帝一掌拍在身前耀木上,震得身边人齐齐噤声。
“天帝息怒!”还是站在天帝身边的江疑往前一步宽慰道,“魔界带人闯入天宫如入无人之境确实蹊跷,天宫里难保没有魔界的眼线,只是如今菩玄神女初醒,他们就如此按捺不住,很让人怀疑魔界是否别有用心。不过,我天界也不是完全没有准备,”江疑顿了顿,面上含笑、身形笔直,给人一种安心的力量,似乎这些事在他看来不值一提。
“天帝该知道,当初在魔界种下的种子也是时候松松土了。”
天帝隐晦的朝江疑看了一眼,先前的怒气渐渐消散,换上平日里严肃正经的面孔,只是那份坚毅到底没有那么情真意切,看上去也没有那么让人信服。
“还是太子思虑周全,当初就看穿魔界的狼子野心,做了先手准备。我天界向来是大道,为天下苍生。既然魔界先挑起事端,不若就按太子的意思办?众位仙家可有异议?”
“但凭天帝做主。”羽烬手握长剑,率先出列附和。
这么多年来,太子殿下英明神武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就拿八百年前那场大战来说,虽然不是太子殿下以身殉道拯救苍生,但仙族与魔族勾结,生出异心的事还是太子最先发现,不然坐等魔界发难,就算是十个菩玄神女殉道,怕也是无力回天。
众仙家对视一眼,皆如羽烬般恭敬俯身:“但凭天帝做主。”
走时羽烬和江疑走在最后,私下里两人还是同朋友一般,有话直说。羽烬走在右边,身侧悬着的美玉叮咚作响:“殿下,魔界安排进来的眼线目前我已掌握了七七八八,只等殿下一声令下就能将他们连根拔起。”
“嗯”,日头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发懒,江疑突然想起青耕裹在锦被里懒懒的不愿起身,想见她的心陡然达到顶峰,尽管面如常色,可到底比在殿内时多了几分柔情。“此事先不急,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等他们露出马脚再行审判。”
“好,还有一事…”
胸前的子笺微微发热,青耕软糯的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殿下,你在忙吗?”
“不忙。”
羽烬突然住了声。
然后就听见那头的声音一下变得明媚:“殿下,我想去天一阁看看,听梓琴说那里有好多好多书,正好她从下界带上来的书也看完了,我好去挑几本打发时间。”
“你身体没好,怎的总想着往外跑?”尽管在数落她,但声音里也还是甜的,“罢了,一会儿我就去天一阁给你挑一些,乖乖在宫里等我。”
“好吧。”声音明显比刚刚低了些,听得出来神女应是有些不开心了。
“羽烬,你说”,等掐断了联系,江疑转过头来问。
“啊?”羽烬突然红了脸,变得不好意思起来。
“怎么了?什么事竟让我们羽烬将军如此为难。”
顶着江疑奚落的目光,羽烬思量许久,终是抱拳:“想请殿下为我赐婚。”
“哦?”闻言,江疑也起了兴致,作为他的好友,江疑可从未听说过羽烬有心仪的仙子,这会儿突然请婚,也由不得他不惊讶,“是哪家仙子?”
“人姑娘还不知道,我想先同她说,等她同意了再向殿下请婚。”
“好,你就放心吧,这是好事,天帝和我都不会有什么意见。”
“如此,就多谢殿下了。”
“嗯。”江疑拍拍他肩膀,一脸笑着走了,“我去天一阁给青耕寻书,就先走一步。”
“好,殿下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