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夜雾回来,江疑走进屋内看见青耕坐在软椅上,三石桌上的花盏里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幽幽发着光,她一手撑着脑袋,半个身子靠着桌沿,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话本子看。许是书中片段太过引人,青耕不自觉露出点点笑意,像三月春光里开出的花。
屋外吹进的夜风袭人,她身上穿的单薄,没一会儿就打起了哆嗦,但仍不愿将目光从书中移开。
直到书页上落下一片黑影才迫使她不得不抬起头来,“殿下回来了?”抬眼看去,江疑正倚在门方上看她,只是他眼中复杂的感情一闪而过,快的青耕几乎没有察觉,“几时回来的?怎么不说话?”
“有一阵了,看卿卿在看书,不好打搅你。”
自觉将面前的书合上,青耕有些羞愧:“这是梓琴新给我找来的,上面奇谈异志讲的生动有趣,我本想只看一会儿,没想到一晃竟看到现在。”
看得出青耕有些拘谨,江疑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从袖中掏出为她挑选的书本:“这是我从天一阁中带回来的,卿卿无事时看看喜不喜欢?”
几本薄书垒在一起,封皮素净,应是精挑细选后的。青耕心里涌起一股感动,可感动之余,还藏了丝丝忌惮。
从江疑手中拿过书,青耕就又窝回自己的小桌前,只是书上的字一个一个从眼前飘过,根本入不了心。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江疑习惯性的解下外袍挂在屏风上说:“听说卿卿今日寻我?可是有什么想说的?”
梦里的画面蜂拥而至,晨起的冲动散尽,此时的青耕竟无端生出几分踌躇来,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江疑,怕他看出自己的慌乱。
“嗯?怎么了?害怕?”
身前大片阴影落下,江疑站在她面前,几乎将她完全笼在自己的影子里。
脸上陡然升起热意,青耕欲往后靠,可身侧三石桌冰凉,挨着她单薄的衣衫,激得她一颤。
惧意从心底密密麻麻弥漫上来,她好像不会呼吸了。距离拉远,那阵熟悉的竹沥香远了,刚刚那瞬短暂的压迫仿佛是青耕的错觉。
殿下说过会帮她找回记忆,便抽出时间来亲自寻野史、画小像。若他知道自己昨夜梦到那么活灵活现的历历往昔,想必也会为自己高兴。
她心一宽,便说:“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冬青和红潆潆了。”她不敢抬头,怕接触到江疑的目光后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散了。
是以也没有看见江疑眼中难得的错愕。
“是吗?那是好事。”良久,江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重叠的影子分开,江疑后退一步,可以看见夜明珠下青耕光洁的侧脸。
“我本来以为想找回记忆很难,没想到这么快就让我记起来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雀跃,两只食指交替着在身前打转,“还得多谢殿下替我寻书、画小像,不然也不会这么快,我一定会好好报答殿下的。”她尚未察觉出江疑的异样,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卿卿准备怎么报答?”
“嗯…”青耕有些为难,她想起自己身无长物,现在的一切都是江疑为她安排的,此时说报答会不会显得自己没有诚意。
江疑自是看出她的为难,轻轻摸摸她的发顶:“我希望卿卿听话,然后按时吃药,按时睡觉,把身体养好。”
“没了?”青耕总算抬起头,眼睛里不可避免的流露出惊讶。她本以为江疑会提些别的要求,可他没有,仅仅是让她照顾好自己。
是了,天界含着金匙出生的太子殿下一向不缺什么。想到这里,青耕不知为何心里有点闷闷的。
“卿卿不妨说说昨晚到底梦到了什么?”
那点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听江疑提到梦境,青耕霎时露出笑来,当下就一五一十的说给江疑听。
“真好,以后太华天尊开的药要吃,如果有不舒服要及时告诉我。”
堪堪吃了几日太华天尊的药就能想起从前的事,无疑给了青耕极大的信心,就算江疑不说她也会乖乖吃药。
如今自是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
入目是一片漆黑,连天空也是黑色的,一轮残月挂在天边,永远散发着冰冷的温度。
远处黑色宫殿静静浮在半空,下面的黑色雾气源源不断蒸腾而上,将宫殿笼罩,看上去满是不祥之兆。数不清的妖魔围绕在宫殿周围龇牙狂笑,他们无一不长得凶神恶煞,一张张畸形的脸上透出嗜血的渴望。
宫殿高大巍峨,要想上得宫殿须得走过一段长直陡峭的阶梯。宫殿本是悬空,却仿佛有依仗似的顺着山势,绵延百里。就算是不甚明亮的黑色,既成了片,也有种震撼人心的磅礴大气。
最中央的那座宫殿尤其显眼,它不是单一一座,而是被五座相差不大的宫殿围住。最前面的宫殿上挂着烫金牌匾,“寻欢殿”三个大字也似妖魔般不羁桀骜,张牙舞爪的刻于其上。而在整座宫殿的中心有一棵树,根系四通八达,树干笔直,树冠郁郁葱葱。它浑身上下都散发出馨香的味道,与这阴暗的周遭格格不入。很难想象在魔族这片穷山恶水中竟能长出这样好的树,让识得之人也不免惊呼,这竟还是仙界至宝——菩提。
宫殿下面是一片沼泽,一眼看去望不到边。此泽名唤九幽池,池水黑的发黏,深不见底。从上往下看,像在与魔鬼对视。千百年来九幽池不知玷污多少仙界灵魂,也不知堕落多少魔族魂魄。他们统统沉于池底,化作滋养的肥料。
若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池上一直冒着或大或小的水泡,每个水泡里都装着一个不甘的灵魂,这些灵魂的怨气化成洪流向上,滋养了半空中的魔宫。
九幽池底的秘密不单单只有怨灵。
据传自魔族存在以来九幽池底就有一支魔军,这支魔君是开天辟地的魔王创立的。在他感念到时日无多之际,动用毕生魔力将这支魔军封印在这片沼泽里,作为魔族护阵的王牌。千百年来,历届魔尊之愿便是重新唤醒沉睡的魔军,一展魔族当年声望。
魔族之人爱憎分明、争强好斗有血性,是以千百年来,这个族群越发壮大,越发欣欣向荣。这里四处充斥着恶念与怨气,或许只有最光明正大的人才不惧这里的幽深黑暗。
寻欢殿看着大气,可殿内空旷,只一张简单的卧榻、一张小几、几个平日用的顺手的物件,除此之外,清简的像是个随时抽身而去的旅客。
很难想象折清在这里住了几百年。
殿中点着香,乍然闻见,仿佛是菩提的幽香,又仿佛不是。
折清坐于卧榻上假寐,尽管他已经在魔界待了几百年,可他还是觉得太冷,哪里都冷,阴森森的凉风从四面八方钻进身体,无所不在,冷的他心里发颤。
可现在不一样了,青耕醒了,日夜难耐的冷风似乎也能吹尽体内的燥热,似乎也能让他感到一丝丝快意。他暗无天日的生活有了盼头,苦苦难捱的日子终于等来了希望。
他一直看着外面那轮惨白的月亮,很难说清此刻在想什么,但不可否置的是一定与青耕有关。
就在折清沉思时,半空中凭空出现一团黑雾,黑雾渐渐扩大,从黑雾的朦胧中逐渐显出一道暗红的门来。
神思被搅,折清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躺椅上,盯着那道门看。
暗红的门渐渐变得凝实,门从里面打开,从内走出来一个面含娇媚、身姿婀娜的女子。那女子并不陌生,正是之前跟在折清身后,和他一起出现在出云苑的女子。
“尊上”。熏池乖顺的俯身在地,敛眉做小的姿态与她周身的张扬气质不太相符。
“起来吧。”
折清只瞧了熏池一眼,就又转头去看魔界那轮泛着惨白光芒的月亮。
“事情办的怎么样?”
熏池毫不掩饰自己对折清的爱慕,她撩了下束在身后半红半黑的头发,向前跨出一步,但介于折清的威严,她到底还是不敢离的太近:“自前几日商量过后,那些旧臣还是意见不一,表面上倒是奉尊上的话为尊,背地里竟拉帮结派另谋出路。”
“哦?”折清轻轻瞥了她一眼,似是在分辨她话里的真伪,“那这些天他们可商量出什么来了?”折清淡淡道。
“其中一些自然是真心实意臣服于尊上,还有一些早前是熏溢的手下,对他很尽忠。这次对尊上提议很不满的,主要就是后面这批人。他们公开表示若想说服他们动手,将九幽池底的小魔尊放出来是首要条件。”
“想救熏溢出来?”折清又换了个姿势,他的脸一半沐浴在月光下,一半藏在阴影里,面色晦暗不明。
“是。”
“那你是如何想的?”他没再看熏池,转而把玩起手中指戒,“熏溢可是你亲哥哥。”
“尊上是怎样想的,熏池就是怎样想的。尊上又不是不知道,我…”
“好,”折清打断她的话,“玄扈子作为熏溢的军师,惯会挑拨离间,你先将他摆平后再与本座谈。”
熏池往前迈的步子一顿,隐于衣衫下的手握紧。良久,才称了句“是”。
窗外冷月经年淡漠,熏池见折清一直盯着那轮冷月看,对自己却不为所动,心里又爱又恨:“今日这月亮不解风情,尊上何不多看看熏池?”
听了这话,折清转过头从上到下将她打量一遍,淡声道:“今日妆容不错,本尊喜欢。”
熏池闻言一喜,大胆贴上折清的胸膛,手柔弱无骨的攀附上他的肩头,两人之间的距离突然拉近,娇艳的红唇在他耳边一张一合:“既然尊上喜欢,那…”
“熏池,你越界了。”
他的声音就如他的人那般冷漠无情,话音刚落,随着一声巨响,就见熏池狼狈的跌落在地,嘴角洇出一丝血迹,精心束起的发髻被打散,凌乱的披在身后。
“咳、咳”,熏池呛咳两声,从喉咙里涌上来的血腥味搅得她难受,可她还是痴痴的看着折清,眼波里暧昧流转。
折清熟视无睹,转过脸又去赏那轮圆月。
熏池眼里的痴恋忽的变成浓烈的不甘和嫉恨,她敛下眉眼里的恨意,从地上站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行了礼:“尊上息怒,是熏池的错,熏池记住了。”
“嗯。”折清淡淡的应了声,就不再管她了。
出了寻欢殿,熏池抽出缚在腰间的锁灵鞭,发泄似的往地上抽:“该死!”
有过路的小魔怯生生的看着熏池发狠的往地上抽,吓得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在旁边站了半晌,见她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只好认命的绕过她,选另一条远路走了。
“公主殿下。”
一道沙哑晦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熏池没管,只一个劲儿的发泄自己心中的怒火。在熏池身后,从黑曜石铺成的宫道上慢悠悠的腾起一股黑烟,这股黑烟十分浓郁,看其凝练程度就可知这魔实力不弱。
黑烟飘飘散散,凑得近了还能闻见其散发的恶臭。熏池闻见这味儿,锁灵鞭换了个方向,直直朝那黑烟抽去。
“滚远点!”
锁灵鞭正中黑烟,硬是将它给抽散,不过一会儿功夫又在离熏池不远处重新升腾起来,从中还能听见几声怪笑:“嘿嘿嘿,公主殿下的脾性还是这么大。”
“少废话,你来干什么?”
黑烟渐渐散去,一个半身佝偻的人出现在熏池面前。黑色的长袍从上到下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巨大的黑帽罩在头上,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这人浑身上下都是黑色,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阴郁。
他全身最显眼的地方莫过于他的右手。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手’,只见显露在衣袍外面的手上,皮囊已经完全消失,一节节的森森白骨嶙峋的耷拉在右腿边,一些白骨泛黄,其上还能看见蠕动的白胖生蛆。随着他身体的晃动,白骨也跟着晃动,那些附在骨节上的生蛆不小心被甩掉,落到地上,没一会儿就被九幽池往上冲的魔气给烧成了灰。
余风里似乎还有股淡淡的焦味。
他几乎是飘到熏池面前,从破嗓子里吐出不阴不阳的怪话:“臣自然是为了公主而来。”
“哼”,熏池见他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忍住恶心,冷笑一声,“怎么?你又去见他了?”
不置可否,玄扈子伸伸僵硬的脖子,“小魔尊说,这次他可是带了十足的诚意。看在往日情面上,公主若还愿意相信他,不妨纡尊降贵去一趟炼狱,那里会有公主想要的东西。”
怪笑戛然而止,熏池突然出手,锁灵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住他的喉咙,将他整个人定在半空。
熏池似笑非笑的盯着他,手里锁灵鞭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