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白翕第二次从堂弟的身体里醒来,经历过漫长的离魂,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都疲备不堪,一股从灵魂端感受到的、对身体操纵的无力感喷涌而出,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手指虚握了握,强迫自己清醒一些,能够想些事情。
这或许就是他的身体,阴差发现了他却没有带他走的意思,他或许能活得更轻松些,不必战战兢兢。
为什么是“或许”?他想:是因为夏蝉的话,是因为那位阴差的话,什么应得?什么挽救?还有他于父母阴宅之中所见到的那写着“白翕”的金纸排位,还有行为反常的父母,还有他现在的样子——“生魂”,他好像真的复活了。
他模糊地猜测:他曾经的名为“白翕”的人生可能是错位的。
这场错位对于那位阴差而言是巨大的工作失误,所以他在找到自己之后一直在扭转错位。但是,受某些规则的制约,为了不付出任何代价的悄然纠正错误——他不能说,不仅是他,连父母都可能是知情且隐瞒,然后将他再次送上正轨。
所以他重临人间,第一次、第二次,他相信,如果他再次挣扎还会有第三次。毕竟曾经的“堂弟白翕”已经被带走、进入正轨,他如果依旧选择离开这个错误就会被撕开、袒露无疑。
白翕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该恨谁造成他如今的进退两难,拼尽生命将他生下的母亲吗?还是找到他、将他再次引入正轨的阴差?
他的人生不能简单定义为任何人的过错,不能继续怪罪任何人,他需要接纳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才能继续活下去。
他现在唯一需要想的是陆霁、姐姐会不会知道?知道了之后他该如何解释,陈垣已经看到他了,可能认出了他这张属于白翕的脸,可能没有。
这才是他往后人生最大的未知。
哥哥姐姐会接受他吗?陆霁又会怎么想他?
他似乎依旧处在一种进退两难的局面之中,他想不下去,他一往下想就想到最坏的结局,还是觉得疲累,他不想前进,他的眼皮酸痛,大脑里好像被什么搅动一般持续轰鸣作响,身体就像灌铅一样千钧重,将他再次往黑暗里带。
他微微侧头想换个姿势,再进入沉沉的睡梦中,侧边模模糊糊地看见姐姐,“姐姐……”姐姐居然在守着他?比不得在陆霁面前的守口如瓶,一声轻咛很顺地脱口而出。
“姐姐,我准备睡觉了……”
白雪蕊听见了。
她看过新闻、看过电视,看过言辞优美、引人共鸣的小说,里面血亲相认的场景于她而言并无太多的共鸣,她有时候不明白为什么那一句轻唤能让人能掀起如此大的感情波涛?
直到此时,直到此时此刻。
她不想怀疑了。这就是她看着长大的弟弟,在父母离世后被她和哥哥抚养长大的弟弟。
弟弟小时候也是这般,没有父母的怀抱,就缩成一团睡在她怀里,依着她,奶奶睡在另一侧,伸手轻轻拍着他哄睡。他却不会朝向奶奶,他朝着她,困极了,还要奶声奶气地和她说上一句:“姐姐,我准备睡觉了……”
这一刻,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才真正将她淹没,眼泪一颗又一颗地从眼眶里滚落,她捂住脸,怕自己的失态把白父吓到。
白父看她反复揉搓眼睛,还以为她是困极了,他看到儿子又小醒了一会儿,还看着白雪蕊说出了梦话,是真正醒了,不由道:“你别熬着了,都凌晨两点了,我来守着就好了,看看你这眼睛,都困的睁不开、流眼泪了。”
“叔叔,没事,您比我年轻都能熬,我有什么不能熬的。”白雪蕊抹干净眼泪,反过来劝白父,“叔叔您去睡会儿吧,我和您轮换来,上半夜我来守着。”
“别别别,你去边上睡会儿,上半夜我来。”白父催促,“你快去,我们也别左右推脱,省的把小晞吵醒了。”
听了这话,白雪蕊想想也是,床上的白晞一脸倦色,想来回来的弟弟应该是累极了,她可不忍心把弟弟吵醒,她听话地去了边上的病床,准备上床躺一会儿,就休息一会会,临闭眼前,还是没忍住,嘱咐白父道:“叔叔,你等会儿叫我啊,你明天还要带小晞回家,也得休息休息,不然没精神。”
“好好好。”白父应声。
白父的年纪确实是大了,熬到下半夜就有些精神不济,他能感觉到白雪蕊的真诚、不是客套,就把白雪蕊叫了起来,白雪蕊也没有发脾气,她真就起来了,坐在白晞身边看着,让他赶紧睡会,一会儿天亮了她去给两父子买点早饭。
白父说让她顾好自己就行,白晞睡的熟,他睡得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醒呢。
白雪蕊点点头,算是应下了,知道了。
白雪蕊起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了早晨四点,她守了不到两个小时,太阳就开始从窗外冒出来,她起身去拉了窗帘又跑过来守在弟弟床前,忍不住露出微笑。
弟弟离开后,她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这种痛失挚亲的苦不堪言说,其痛也难言停,她那时候常常想不通:为何洛河三千星,独不照月明?世间如此多的磨砺,为何弟弟要经受最难以忍受的那种?
现在她不去想了,弟弟万幸地被送回来,她对命运的怨怼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她看着弟弟,身处手指遮住那两颗眼下的小痣。除了这眼睛下的小痣,和以前也无甚区别。以前她就觉得两个孩子相像,可她从不敢想,如今这块幕布被人撕开,好了,原来真的是弟弟回来了。
“唔……”白翕睡了有将近十三四个小时,养了一些精神,慢慢醒来,他能感觉到那灼灼的视线,他脑子钝了,身体先一步转向了。
姐姐!
他不知道姐姐没走,他显然已经忘记昨日半梦半醒之间说的话,他被吓得清醒,不知所措,干脆端着白晞的架子,继续礼貌且生疏地道:“姐姐,你没有回家吗?”
白雪蕊知道白翕的不安,他紧张的肌肉都崩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凝固在了一起,又装了起来,如此娴熟的样子,几乎是让白雪蕊立马相信了陈垣的话,白翕顶着“堂弟白晞”的壳子在她面前装了许久。
但她又怎么敢苛责,她甚至有些自责,以前自己没多和白父白母走动,没有及时发现,没有在弟弟复建的时候陪在身边,她想起前几年过年的时候看见的白晞,坐在轮椅上,因为长时间的昏迷而肌肉萎缩、骨瘦如柴。
如果是弟弟的话,她真的心疼得直掉眼泪。她看着弟弟的满头银发,不知道他是怎么恢复健康,又一步步复健,直到走到她面前。
“姐姐?”
白翕显然是手足无措,他不知道姐姐怎么突然哭了,他最见不得姐姐在他面前哭,因为父母早亡,姐姐格外要强,婚姻破裂的时候也没有在他面前哭过,上一次还是在他蒙着白布的病床前,嚎啕大哭地质问命运不公。
他招架不住,小心地伸手想给姐姐擦泪,却被白雪蕊握住了手腕,姐姐的脸贴在他的手掌,体会他真实的温度,姐姐道:“回来了就好……”
热流涓涓,眼泪流进他的掌心,把他这样那样的顾忌全部打破了。
是的,挚亲血亲,其实不需要这么多的顾忌,无论自己变成了什么,变成了谁都会接受的。
白翕比了个“嘘”的动作,他知道白父在,他并不想伤叔婶的心。
至于姐姐这头知道什么,他想他有机会知道的,有很多机会,也有很多时间。
于是,两个人没有多少话,他们之间有了个秘密。
当天的白翕还有大事要办,回家。
没错,虽然筋疲力尽,但是白翕还是在他醒来的当天就撑着精神跟着白父出院回家了。
白父向他解释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他明白父亲的难处,也不愿意接二连三地刺激脆弱的母亲,所以在白父问他能不能出院的时候,他打起精神,伸手轻轻拍抚父亲佝偻的脊背,试着真诚一点地呼唤应答父亲:“可以,爸,我们回去吧。”
然后,两父子就回家了,白母很惊喜,埋怨他不知会一声,她整日呆在家中没事做,也可以来接他,用不着给这个惊喜,白翕把从羊城带回来的土特产拿出来,摆在白母面前,然后打了个哈欠。
土特产是白雪蕊事先准备的,做戏做全。
白母一边拿过这一提东西,一面又心疼地埋怨:“怎么这么累?你身体也不好,这委托做的,我就不喜欢你们这一行,总是晚上出去!”
“可是妈,做医生也是要值夜啊。”白翕拖着长音决定去床上躺着休息,他是强撑着回来的,他怕自己会像突然垮塌的蛋糕一样滑坐下去,把白母吓一跳,“我今天早点睡觉,晚饭我在火车上吃过了。”
“吃饱了吗?要不要妈妈再给你下点面条?”
白父知道他的情况,也没有阻拦,和他一起打配合,“吃饱了,吃饱了,你就让他去睡觉。他的委托早就结束了,估计是在那和之瑜玩疯了。”
白翕回魂之后的精神状态实在说不上好,蔫巴了足有三天,前两天几乎是睡不醒,连起床都困难,都是怕吓着白母,才强打精神起床吃饭,吃完饭还能支撑一会儿,给姐姐报个平安,又睡过去。
白母也不管他,白母一看他这没精神的样子就只剩心疼,还嘀咕着下次别去了,累这么惨。每次白母一这么说,白翕就在边上陪笑,能笑多乖就多乖。
姐姐也放心不了他,天天问他的情况,又嘱咐他好好休息,不用想着过来学习。
白翕以前是什么水平她心里有数,那时候弟弟几乎是打定了主意要跟在陆霁身边,卯足了劲地学,又跟着陆霁跑过委托,水平一点不差。
想到这里,白雪蕊就想到陆霁。
白翕想问,可是每次话到嘴边就咽下去了。
也是,陆霁哪里比得上家里人,白翕没有那么足的勇气问陆霁是什么态度,估计电话都没敢打出去一个,手机页面会反复在他的拨号界面停留,迟迟不将电话拨打出去,人也会龟缩在家中。
白雪蕊并不打算插手,她对陆霁的态度很矛盾,她感动于陆霁这鳏夫的十年,感动于陆霁能为了白翕义无反顾地与她“养鬼”。但是对弟弟曾经瞒着他和陆霁谈恋爱的事情甚至有些不满,她想起那天晚上陆霁和她说的话就觉得是挑衅——什么叫做:我不会等你太久,不要让我来让他和你坦白。
她是怀疑过,是犹豫过,可是一想到如果真是弟弟,他会多迷茫彷徨她就不可能不站出来,她近水楼台,比陆霁多少是占了优势的。
她要是陆霁,肯定主动给白翕打电话,而不是让弟弟在这纠结来纠结去,扭扭捏捏。
白翕确实在纠结,陈垣也好,陆霁也好,灵均也好,没有任何一个人联系他,或许是陈垣没办法分辨他和白晞,所以什么都说不出来,或许是分出来了,但他不过是个盗身之鬼,不想理他了。
明显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不然姐姐不会一反常态地守着他,一眼就将他认出来,他自认自己不会说什么奇怪的梦话。
他不敢问陈垣,至于陆霁就更不敢了,可是,无论如何,他都得活着,他不能离魂,不能回到父母身边,要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白翕不愿意再想,他又拨了出去,可在电话响了一声之后又无比慌乱的挂断,从拨号界面退出来,他继续望着窗外发呆。与此同时,一个电话跳到了主页,白翕看着手机页面上的来电显示,心跳猛然加速,是陆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