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回应,在座四人之中唯一能够清晰看见魂魄形态样貌的人,只有他陈垣一个人而已。陈垣问完这一句话,才想到这一点,暮然沉默,不好意思地扯出一个笑容。
他怕气氛尴尬,干脆自问自答,继续说明自己这个大胆推测的来源,那次在墓园,他在先生抢救白晞时看到的景象。
说完此番,他终于没有别的话可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两个人。
车里的气氛随着这场单向面谈的结束而变得沉默。
白雪蕊突然推开了车门,陆霁跟着也下了车,他没有离开,而是站在车边,注视着白雪蕊,看她准备干什么。白雪蕊按开了后备箱,后备箱里是客户人情来往时候送的酒,她拿出来两瓶白酒,走到陆霁面前,扬了扬手中的酒瓶,递给陆霁一瓶,然后就往江边的步道走去。
陆霁跟在她身后,一直跟到她坐在步道一边花坛的大理石砖面上。
白雪蕊把自己手中的白酒启封,对着喝了一口,她看着陆霁。
陆霁没有推拒,他也将手中的白酒启封,喝了一口。
短短两天之内经历大起大落,白雪蕊将手握拳,扶住额头,她又喝了很大一口酒,脸颊因为喝酒的缘故迅速漫上两抹坨红,她看向陆霁:“陆霁,你相信吗?你觉得他是谁?”
陆霁将酒瓶放下,他并没有喝多少酒,他只是抿了一口:“是我愚蠢。”他的声音带着经年之后的内敛,颇有些低沉,可是他的眼睛发亮,像是暗燃的碳火,没有明艳艳的灼红橘火,掰开的内芯确是灼红的颜色。
“你要回去吗?”白雪蕊看陆霁准备转身,叫住他。
她知道陆霁碰见过白晞好几次,萍城、墓园、潭州,但她没有想过陆霁能凭此就认定这段时间白晞躯壳之中的人就是白翕,是他的亡人。陈垣的这些推论于他而言变成了解题时的灵光乍现,有了思路之后,所有答案都从心中泄出,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
但是,她心里没有答案。
车祸后康复的堂弟与弟弟确实很像,可是又有很多不像,她的理智告诉她,她不应该轻易相信陈垣的话,毕竟她是要将陆霁拉向深渊,而且白晞写不出弟弟工整的字迹,也做不出的相同口味的饭菜。
但是她的情感又倾巢而出,在她心口叫嚣,如果是弟弟刻意的伪装呢?白雪蕊想起两个人在老宅见的那次面,白晞自然而然伸过来被她牵住的手,是弟弟吧?
就算陈垣推断错了,那总该有些是真话吧?比如这次是弟弟回来了。
如果弟弟在堂弟的身体醒来,他该有多不安,不敢告诉任何人他是谁,还要扯起嘴角面对亲友。一想到这里,她满是心焦,冲动地想要立刻赶回医院,在弟弟醒来的那一刻能立刻挡在弟弟面前,替他去阻挡这些事情,让他有所依靠。
好在她比面前的陆霁要名正言顺地许多,她站起身来。迎着江风让自己被吹得清醒一些,白雪蕊有些后悔自己喝了这几大口酒,一身酒气,可是酒壮怂人胆,她敢想这些事情了。
而且,她的酒量比陆霁要好很多很多,打开车窗一路吹到医院,脸上的红晕应该都能消融。
陆霁还没有回答她的话,他站在原地,看来他的难堪不仅被她看破还说破了,白雪蕊不想打击他,但她还是得说实话:“陆霁,你今天晚上回去并没有很大的用处,你用什么理由回去?你不如把这瓶酒喝了,睡个好觉。”
“我弟弟的事情我会确认,他也需要好好修养几天时间。”白雪蕊又补充道,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她有些自私地想把陆霁和白晞暂时分隔开,如果白晞躯壳里盛放的不是弟弟的灵魂呢?他不能冒失的接近,不能有过分的举动。
白雪蕊觉得自己就像以前男人死了、不让男人老婆改嫁的家属一样,无理取闹。
陆霁与她双眼对视,凝望她的眼睛,他没有因为这番话生气,或许他真的意识到了:他现在回医院什么都做不了,白晞躺在病床上安安静静地熟睡,既不会看他,也不会和他说话。
但是,他笃定了陈垣的话,他波澜不惊的表情在一瞬间崩塌,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继而又眯起眼睛,翘着嘴角,笑容变得更张扬:“好,你来确定。”他不在意此时此刻,似乎他与白翕有了更多更多的时间。
陆霁一顿,“我不会等你太久,不要让我来让他和你坦白。”
白雪蕊站起来,准备回到车上,她心里有一股冲动,她要回去守着白晞。
现在他们四个不准备去做招魂这样疯狂的事情了,那她需要把着师徒三人捎上,带回医院,师徒三人开来的车还停在医院的停车场。
几个人回到医院,新建的住院部大楼亮起了二楼走廊的灯光,几个人摸黑上楼,正看见白父一个人坐在护士站吃饭,他没有进屋,让儿子一个人在屋里休息。
他的饭食应该是白雪浪安排食堂送来的。
“叔,二叔和我哥呢?”白雪蕊扒在护士站地柜台上问。
白父抬头,看着几人,忙起身客气:“你哥做东和你二叔去招待栾家人了,刚才还在打电话找你们,我看他们等了一会儿就走了,还以为是找到你们了。”
“时间已经不早了,你们刚刚出去干什么了?要不要一起去吃饭,你哥给订的福禄斋。”白父继续说道,“我就不陪你们过去了,我现在不看着那孩子我不安心。”
“啊,是吗?”白雪蕊拿出手机,手机页面上是大哥的四个未接电话,她讪笑,很明显,陆霁也没有接到电话,她解释道:“我问陆先生一些业务上的事情,事情比较难处理,我们俩聊的就久了,没注意来电显示,也没看到消息。”
“那你们要不要现在去?”白父又问。他看白雪蕊摇头,又看向陆霁:“陆先生,您呢?您如果不熟悉我也可以送您过去。”
陆霁微微摇头:“不用麻烦您,我也没有帮很大的忙,主要还是陈垣帮您的,而且我也答应过您要照顾他。”
这话一说出口,让白父又是连连感谢。
“四叔,您今天晚上回家吗?要是回家,我替您守在这里,我让之瑜回潭州了,可以帮您看着小晞,您也不用和我客气。”白雪蕊热络地说道。
“我和你婶婶说了,我在医院值夜班,没事,我自己守着他,不能老麻烦你。”白父摆手。
“怎么能说是麻烦。”白雪蕊打了个招呼:“那好,我们去看一眼他就回去了。”
“好好好,难为你们这么记挂他。”
和叔叔说完这些事情,几个人向病房走,但是到了病房前,几个人也没有进去,白雪蕊和陆霁都停下来,在门口探看。
白晞背光向内侧身躺着,门口探头探脑的几个人并不能看到什么,只能看见一个将自己蜷在医院白色软被之中的身体和露出软被的毛茸茸的脑袋。
一种近乡情怯的情绪迅速弥漫胸腔,白雪蕊顿住脚步,她还是没有走进病房,她挡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没有陆霁的笃定,她的心头乱极。
如果这是幼弟呢?是无知无觉飘荡了多年的幼弟呢?白雪蕊突然想到二叔,白晞失魂,是二叔被父亲托梦才让他们想到招魂,可回来却是白翕。
这其实是说得通的:或许正是父亲一手推动了白翕回来,父母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所以父亲才会给二叔托梦,他知道现在的白家,除了二叔没有人有能力再处理如此棘手的事情。
想及此处,白雪蕊的勇气更足了些,她迈开步子,走近病床,坐在了病床边。
白晞侧躺,虽然露出了半个脑袋,可大部分身体还是蜷缩在软被之中。
这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姿势,也是白翕习惯性地睡姿,弟弟自出生便没有父母,婴孩时期缺乏臂弯所以才遗留下这个“毛病”,一床被子要把整个人罩住,白晞也这样吗?
白雪蕊不知道,她没有其他动作,只是注视。
陆霁比她笃定得多,他一言不发地站着,沉沉地盯着“白晞”睡颜,或许是自己在场,他克制住了,他静静凝视了“白晞”许久,最终是坐在了床沿,但他除了帮“白晞”把盖过头闷住了鼻子的被子往下拉些,他什么也没做。
他甚至没有呆很久,白父吃完饭回来前,他就带着两个徒弟离开了房间。
陆霁或许在想: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白雪蕊没有离开,陆霁走了就走了,她看着病床躺着的“堂弟”,和弟弟长的起码有七八分相似的脸颊与神色,陈垣说出来的话太容易让她动摇了。
她想起弟弟,挪不开步子,她伸手掖了掖被子,握住弟弟的手,就打算宿在床边等候。
如果是弟弟醒来了,就要保护他,不让他彷徨四望、不让他的凄凄惶惶,他们要相认,他们要继续做姐弟,而不是她目睹破碎的弟弟进入火炉,在蝉鸣的夏天成了一抹白色的灰……
白父吃完饭回来了,看见白雪蕊没有离开有些吃惊,想劝这个孩子回去休息。
白雪蕊摇头,叹了一口气:“叔叔,我也做小晞快半年的师傅了,他既是我的徒弟,又像我的弟弟。”她说得动情,“白翕已经没有了,他是我唯一剩下的弟弟,所以我想照顾他心情和您一样。您也年纪大了,能让我搭把手还是搭把手吧。”
她还是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