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这件事情收尾之后,他寻了个借口,说是要找羊城的朋友,便甩了宋之瑜单独出门。
还是用的老办法,只要有效,管什么新办法、老办法。
但是这次找人用的物件变了,用的是他从王立那拿的舒瑶的一个东西,他编了个借口,说是拿着时时提醒自己被骗了,实际上就是为了找人。
是一个红色的、一圈圈的塑料发圈,王立从屋子的窗台上拿过来的,说他要是还想那女人,就把这发圈套手上。手上倒是用不到,倒是需要他缠在那个小勺上。
人很快找到了,租住在水口村里,王行川的年纪很小,还没有到上幼儿园的年纪,就站在屋门口玩玩具车。
时机很好,白翕终于拨通了那个电话。
“夏蝉,我找到了,你过来吧。”
“在哪?你在原地等我,五分钟我就能过来。”
他报了一个地址,没过五分钟夏蝉就走到了他面前。
夏蝉没有说别的,直接问:“王行川在哪里?”
白翕指了指平房门口两岁多的男孩,没有说话,他就是固执的要一个答案,要一个他自己也不知道:知道了会有什么用的答案。
还是有用的,他能知道他之后该怎么走,这一次有夏蝉带路或许他就能找到父母了,能和真正的父母在阴间生活下去,直到阴寿耗尽,转世投胎。
更可能的是他继续留在枉死城中,等待不知何时到来的下一世。
“他确实是转世了。”夏蝉说道,他说得慢,说得尤为艰难.
作为朋友,他私心希望白翕能不管这些,能在这幅身躯里活多久就活多久。但他清楚,以白翕的性格,绝不会接受他的建议;以他现在的境遇,也不适合接受他的建议。活在亲朋好友身边看亲朋好友为自己的死亡而痛苦,却又什么都做不了何尝不苦?
“你打算现在走吗?”夏蝉又问。
白翕表现得坦然,就像是松了一口气,扭头对着他粲然一笑:“让花成花,让树成树。”
让花成花,让树成树,从此山水一程,再不相逢?白翕是打算彻底和他的前世断开链接,他是这样的有决心,夏蝉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走过去,给好朋友一个拥抱:“你这又是何必?”
白翕定了定心神,他并非没有留恋,只是这茫茫尘世,并没有一个合适的他的位置。
他对夏蝉道:“你来高铁上接我吧,晕在羊城让四叔、四婶千里迢迢来找我不合适,他们是长辈,还是不要折腾了。”
“好,我来接你,我带你回去。”
——
人死后会去哪里?
白翕不知道,他曾以为死亡是团圆,列车通往的黄泉站,月台站满了来迎人的已故者。这哪里是悲剧?直到他离开。
他离开的时候只被姐姐、被陆霁送了一程便落入了没有归途的迷路,空茫飘荡,如堕虚空的混沌了许多年,在枉死城中,他没有居所,没有供养、收不到寒衣和纸钱,只知来处,不知归途,浑浑噩噩在阴间过了不知道多久。
直到他遇到夏蝉和他师傅,他被收留,暂且在鬼差驿站落脚,从混沌中恢复意识,直到突然复活。
“我后来根据你给的信息找到了这个你父母居住的地方,我还想着要带你看看,没想到你就突然还魂了。”夏蝉引路,带着他在昏暗的迷雾中前行了许久,说这句话的时候,迷雾之中出现村镇,昏暗的红色灯笼在雾中隐现。
黑夜寂静,无月无星,古镇几乎是突然且莫名其妙出现的。四处鬼气森然,却又熟悉异常,这是人间的翻版,与白家老宅所在的古镇一般无二。
夏蝉又带他走到一处宅院前停下,这与白家老宅一模一样。老宅的大门紧锁,看起来没有人,夏蝉又扣了扣门,门内终于传出些许响动,似乎是有人由远及近走来开门。
“我走了。”听到有人应门,夏蝉放下心来,退到一边,他的身影很快模糊,空留一句话。
“等等!”白翕看着面前的古镇,才恍然回神,想将人大声叫住,在他模糊的记忆里他在枉死城,夏蝉不应该把他带去枉死城吗?
话音未落,门被人从内打开,一位身着青色旗袍的中年女子从门探出半个身子。
白翕与女人面面相觑,脸上还保持着错愕的神色,他不知道是不是夏蝉的私心,竟然替他寻了归处,而不是将他带回枉死城。
女人还在与他相望,门内接着传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依霞,来的是谁啊?”
女子看见他,有些惊愕,她愣了愣,才向门内的男人说道:“是小晞啊,你四弟家孩子,你快出来看看,这孩子怎么到这来了?”
白翕认得这位中年女人,是遗像上母亲的模样,只是他一句生涩的妈妈还没有喊出口,就被女人一句“四弟家的孩子”砸懵在了当场。
他不懂,他在这里怎么也是白晞?
门向内直接打开了,他父亲、他从未见过的三叔叔站在门内。
他站在门口与几个人面面相觑,还是父亲步子大开迈了一大步,拽住他的手腕:“先进来,先进来。”
白翕跟着两人进门,不知道为什么父母依旧要叫他白晞,他明明就不是,他头脑一片混乱,他从未对自己的身份产生过片刻的怀疑,在这一刻他突然迷茫,他是谁?
他浑噩地跟在父母后面走过弄堂,一路七拐八拐到了穿过长廊到了大厅。
老宅的大厅与凡世不同,正厅对门没有挂画、没有平头长案、官帽椅,摆放的是祠堂内才有的牌位,一层一层的牌位,从上至下,密密麻麻,香火掩映,照得一室灯火通明。
最底下的牌位不多,四块排位,有三块被人蓄意倒下,扣在桌面上,剩下的那块牌位立起。有一块不同寻常的牌位夹在两块倒扣的牌位中间,这块牌位不同寻常,不是黑漆漆的木牌,是一张用金纸折出的纸牌位,小小的,夹在两块牌位中间,像个孩子。
白翕一眼就看见了那上面的用红墨写出来的工整大楷:“白观海、林依霞之子|白雪浪、白雪蕊之弟——白翕。”
金纸牌位上写的是他的名字,是,他是死了的,没错的。
他看向父亲母亲,想要唤出那久违的称呼,可是他一张口,是无声的喑哑,什么都叫不出来,什么东西哽在喉头,欲语泪先流,但是魂魄是流不出眼泪的。
他想说、想唤出来,没错的,没错的,他是那个死去的小孩。
于是,白翕咽下哽咽,再一次看向两个人。
但是,这一次打断他的是母亲,林依霞走过来,揽住他,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抢在他开口前,又一次向他强调:“小晞,没事的,你很快就能回去,伯母和大伯都会想办法。”
回去?回哪里?白翕有些发懵。
他看着母亲,他从小到大从未见过一次、模样模糊又陌生的母亲,他从母亲的怀抱中挣脱出,走到那满目的牌位前,他半蹲在案几边,看着最底下的那张用金箔纸叠出来的小小牌位。
是他的名字,甚至写上了生卒年月。
出生的时间相同,却是一个未能足月出生的孩子!
那他呢?好好出生了的他算什么?好好长大的他算什么?算白晞吗?
他想起了自己在“白翕”墓前发生的事情,想起那句话。他盲目地猜测:原来底下的事情变了吗?他被推到了白晞的身份上,属于他的命就被修改了吗?
白翕觉得头晕目眩,他步步后退,不知道自己该算什么?也是,他活该,他拒绝被清洗,拒绝遗忘属于白翕的一切,生生撕裂自己与“白晞”的关系。
现在又算什么呢?
“小晞——”母亲还在唤他,温柔的母亲走过来,又一次揽住他,一下又一下得轻轻拍抚他,母亲没有说什么,无声的安抚他。
这确实让他冷静下来了许多。
白翕想起自己作为孤魂野鬼的六年,他似乎一直是孤魂野鬼,没有居所,没有供养。
他或许不是走错路?
他或许就是“死了”,然后呢?
他又应该成为谁?成为白晞吗?
白观海也走近了,伸手环成一个大圈,一边揽住自己的妻子,一边揽住他:“我会想办法让你回去。”
白翕在白观海走来的那一刻就感觉到了,他抬眼去看,可他说不出什么话,叫什么?会有应答吗?或许是他的表情太过可怜,父亲没能叫出他的名字,他的手掌放在他的头上揉了揉,不再去反复强调:送他离开,让他回去。
母亲也不再说这些话了,她的手从他的背上放下,扣住他的手:“累不累?我带你去休息一下。”
白翕自然是疲累的,答案总是在避让他,一个又一个的谜团扑面而来,而他就像被逗得团团转,始终抓不到证据,想不出答案。
他继续跟随在母亲身后,由母亲带去了一间厢房。这间厢房就是他以前曾歇在老宅的那间,这里的布置也与老宅一般无二。
白翕像是一个木头人,母亲推一把,他就走上一步,他坐在床上,愣愣地看着母亲给他脱鞋、脱袜,又帮他脱了外衣。母亲又说:“小晞,睡一觉吧。”
白翕捂住面颊,并没有听话躺好,他觉得不真实,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后又该做什么?这种感觉难受得像是即将人格解体,像他从白晞经历车祸的身体醒来面对白父、白母的时刻,他是谁?他算什么?他果真应该去枉死城。
他或许就是一个孤魂野鬼!他应该化散的!他的魂魄应该消散的!
白观海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他看着面前逐渐虚化的白翕,他急急地扶住妻子的肩膀,突然开口:“你不要再叫这个名字。”
白翕听到这句话几乎是立即抬起了头。
白观海没有继续说任何话,也没有解释是什么意思。他看着白翕,白翕的魂魄又凝实了,可他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好在白翕理解了他的意思。
或许是曾经的血脉相连,白翕在此刻似乎能够体会到父母无声的心疼,两个人眼神里难以言说的伯虑愁眠。
他们有话对他说,但是在此情、此刻是不能说的、无法说的。
“白翕。”父亲白观海叫他,他叫的是他本名,与“白晞”同音:“我们会送你回到正道上。”父亲说道,“你不能迷失在这里,你留在老宅里,不要出门,也不要吃、喝这里的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