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他领了，但他还是要跟过去。现在的情况，陆霁根本不放心白晞独自出门，好在他的速度快，走到楼下的时候白晞还在等车。

深夜的马路上并没有多少车辆，也不知道白晞有没有用软件打到车，白晞在宾馆门口站了一会儿，紧跟着又蹲下去，就像他昨天去鱼塘边接他的时候看到的一样，湿漉漉的蹲在地上把自己团成一团，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委屈至极又自暴自弃的意味。

陆霁停下脚步，他思忖着安慰的措辞，大部分人都不太会安慰人，毕竟人这种生物奇怪得很，很少有同理心，大部分时候都只觉得周围一切吵闹而已。

就像他，他其实也很不耐烦这些事情，也很少和其他人说这么多话。

白晞并没有等这些话的到来，他站起来。

陆霁余光瞥见，将目光全部投去。

白晞站起来，拖着身躯愣怔地向前走，就像梦游，可又生生地走出一股决绝来，明明魂不守舍，却像是要安静地自杀一般。

不安的感觉再次席卷陆霁的心头，他大步向前走，几乎是跑着朝白晞冲了过去。

凌晨进城的大货车轰隆隆地驶来，远光灯打在他的身上，他就像定住了一样站在原地，也不懂遮挡直面他的远光灯，双眼直望。

陆霁“啧”了一声，他疾步不停，他可以体谅白晞过份敏感脆弱，但他不能容忍这个人在他面前，用亡人的脸重演他人生的最惨烈的悲剧。

白晞并没有察觉到他的逼近，他依旧站在马路中间，依旧睁眼望着，就像一只等待振翅而飞、飞向自由的鸟，像是飞蛾扑火的蛾。

渴望解脱什么？渴望自由什么？他的爱侣再没有醒来，拥有生命的人却想着死去。

不安被愤恨取代，数不清的愤怒从他的心口涌起，穿过脊骨，直往上冒，陆霁一把攥紧白翕的手腕，他也没有看白晞，使出最大的力气将人从马路上拖离，白晞的力气远不如他，他也不会给他任何挣扎的机会，他拽着人的手腕，径直向前走，直到走到酒店门口，才回头。

“不要顶着他的脸在我面前这么做！”

说这句话的时候，陆霁松开他紧握的手腕，凌厉地逼近白晞，他举起一只手，想要挥下，愤怒地想要给他一个耳光，陆霁还是忍住了，他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又在咬牙忍着，眉宇间的戾气被他的理性强硬地压制了下来，手指收紧成拳，用力地收回，一拳砸在了自己的身上，将戾气发泄出去，他低下头。

白晞也没有故意表现在他面前，他这话说的其实很没有道理，可是这个噩梦他不能再做、再重复了，他就要撑不住了，喉咙里也冒起血沫，铁腥味抵在舌尖，难受极了。

过了一会儿，陆霁再次抬起头来，他握紧的拳头松开，痛苦顺着血液流淌，他的声音喑哑，心底所有的阴暗潮湿都也不再隐瞒，说出了最直接的话，“你不想活，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活下来吗？”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露出一抹笑来，又冷又残忍:“如果可以，我真想把你的命给你哥，你哥哥活着你死了，我们都好。”

白晞愣愣地看着他，似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陆霁也不解释，他扫了白晞一眼，又发烧了，脸颊通红，手腕也热得发烫，烧糊涂了吧。他不耐烦地伸手捂在白晞的额头上，灼热的温度烧在手心。

陆霁低声呢喃，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不要再折磨我了……”

陆霁把手拿开，看向白晞，白晞不再看着他，而是盯着他拿开的手，他手腕上三枚纤细的叮当镯相互碰撞，再一次发出清脆的声音，他小心地伸手捂住，制止声音，并不是听起来心烦意乱，更像是怕被碰坏。

他扯动衣袖，将几枚细镯遮住，也将细镯下密密麻麻的横切伤痕遮盖，再次看过去，白晞依旧在看着他的手腕。

白晞乎终于回过神来，吸了吸鼻子，抬头看他，与他目光相对。

那双与爱侣极其相似的棕色眼睛，水汽氤氲，看过来的时候他习惯性避开，又不可自拔地看去，透过这双晚星般的眼睛他总能看见亡人。

白晞轻声开口，他应该是猜出来了，白晞直接问他：“陆霁，你是不是喜欢白翕？你是不是从来没有从白翕的死里走出去？”

听到这一句轻飘飘的问话，陆霁有一瞬的恍惚，剔除生疏的称呼，温柔得语气就像他日思夜想、偶尔会出现在耳边的幻觉，他顺着这句话恍惚的回答，他说的诚恳，细密的痛苦从骨缝里冒出来，在身体每一处滋滋作响：“是，我爱他，我很想他，我从来没有……算我求你……”

说完，他停顿了一刻，伸手将那双神似亡人的眼睛捂住，轻声开口：“白晞，你怎么连名字都这么像他……”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直到说完这句话，末尾甚至没有了声音，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再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好在矛盾爆发之后，他终于是可以大大方方地承认，这些伤痛是他埋在心底的墓穴，不知道要藏多少年才能将思念昭雪。知道这段感情的人并不多，他无人可说、无人可知，但在白晞面前，他怕自己迷失，怕误他人，还是通通说开。

如果白晞对他有一丝的可怜，就不会或者不要再这么做，也不枉他在这一刻吐露心声。

白晞别过头，避开他的手，将眼睫垂下，他的话似乎起到了些许作用，他用鲜活的实例向他表明，死亡不是一了百了，留下的是：未亡人无尽的痛苦与思念。

白晞正常了，他不再流露出恍惚的神态、也不在迎着车流走去。他面色绯红，像是见证了什么世间少有的真情，相比自己，更为此激动。

陆霁不在乎他人会怎么为他的爱情感动，他平静下来，看着白晞被他攥到发红的手腕，礼貌地道歉：“对不起。”

“是我的错，应该由我说对不起的，我准备打车去医院。”白翕说着，拿出手机打车。

“一起去吧。”陆霁摇头，他并不放心，他跟在“白晞”身边站着，看着“白晞”突然的平静还有些难以消化和言表的惊讶。

出租车很快驶到宾馆门口，两个人一同上车，一同坐在了后座。

白翕凝视着窗外灯火从眼前滑过，他微微侧头用余光看了一眼陆霁，他的嘴角抿起，挂起浅浅的笑。他死后没有往生，做了六七年无人问津、无处可去的阴间野鬼，一朝回魂，怎么会不盼望人间有人铭记？陆霁内心那些求而不得又苦涩至极的爱意反倒成了他这副枯骨的灵丹妙药，他这块贫瘠沙土的甘霖，灵魂顺着那话语发出安抚满足的谓叹。

他知道：白晞不应该流露这样的笑容，他也不应该为这份满含死别苦痛的爱而欣喜若狂，所以白翕慢慢收敛了那些不该有的神色，坐的正了些。

他真的一点也没有想到陆霁会被他逼出这样一句话来，虽然不算逼。

但他真的是难受到极致昏了头，他也不知道自己那一刻为什么会万念俱灰，或许是委屈了极点，茫茫岁月没有归期，更恨的是：一朝重生却再无人知，与亲朋爱侣对面不识。

稀松平常的相处，都变成了礼貌疏离的委托照顾。

分割灵魂般的披皮重生，这样的滋味真是烂透了。他左右分裂，就像一个不断自我拉扯的精神病患者，家人抑或是陆霁估计都把他当精神病看待。

还不够委屈吗？

他或许就应该忘尽前尘?不，并不能，如果再次选择，他还是偏执地将所有“白翕”的记忆留下，那是独属于他真切活着时候的喜怒哀乐，那是他漫长飘荡徘徊岁月中的一点甘甜。

这样想起:他又有些自作自受了……

——

刚才的吵架就像早晨的争执，过去地很快，快得让陆霁觉得他做了个不切实际的梦，更像的是他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所有力气都被抵消，却没有半分作用，他并不相信白晞解开了心结。

白晞就像被洪水冲走的人，被人抛了一块浮木，他抱住了，救他的人以为他得救了，实际上如果不上船，他迟早还是要再激流中消失，无论是被暗流中的物体撞得粉碎，还是再次沉入湖面。

他头疼地捏着眉心，反复看家庭医生给他回复的消息，陆霁的家庭医生并不擅长心理疾病，只能做出模糊地推测，说了好几种可能。他想了想，又将晚上的情况发过去。

虽然他脸上又是一片漠然的神色，可他的心口莫名焦灼，他一想到白晞的站在车流中的背影就喉头发紧，他想不通，一个遭受过如此惨烈车祸的人，是怎么有勇气再去面对马路上的车流，陆霁又握紧了手指，看着玻璃窗上模糊的倒影，他又一次叫了出来：“白晞。”

陆霁又在喊他，白翕几乎是立刻扭过了头去，他脸上尽是不知所措，“啊？”

他自觉他的表情很到位，但他望进陆霁的眼底，那个嘴角抿起泻露出他那一腔隐秘欢喜、脸颊上又滑泪痕的自己，真的很像一个人格分裂的精神病患者。

他抬起手，将湿漉漉的水痕在脸上抹平，克制脸上的肌肉，再度收敛起表情，“我没什么事，真的。”

“……”陆霁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他，他很多次想说些什么，可他张了张嘴，终究是因为他对于白晞的过去的一无所知、对他情感的无法共情而无言，但是，很明显，他对那句“没事”并不相信。

没关系，白翕回头，他坐的笔直，找到一种轻松的神色：他知道陆霁一直一直记得就好，他心情已经好起来了，那丝丝甘甜如冰糖融化，糖浆流淌进苦涩的胸腔，苦涩的血液都将慢慢的甜起来。

陆霁对他的长情将他故作君子、实际充满贪嗔痴的内心填满，他此刻的灵魂都跟着轻松，这或许是他重生的最大意义，或许是命运对他游魂野鬼般飘荡的补偿，他的委屈通通消散。

现在他唯一的挂念就是陆霁掩盖在长袖中、细镯下的屡屡伤痕，新旧交织，陆霁那种无声又冷静的自我崩溃让他心里陡然疼痛起来，他想起他昨夜靠过的、单薄消瘦的身躯，他是盼望也实现了陆霁的长情于心，可他怕的也到来了，人就是充满矛盾。

那陈垣呢？陈垣算什么？难道他算错了？

白翕僵坐着，脑海中冒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假设，可他离开的时间太久太久了，久到陆霁的圈子变成什么模样他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