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一个急刹将白翕猛地拉回现实,他不再想卦象的事情,转而盯着陆霁的手腕,想挽起他的衣袖看看陆霁到底有多少伤疤,但他没有理由,他只能一直看着,直到陆霁下车,他依旧看着,又出了神。
陆霁顿了顿,顺着他的目光,看见自己的手腕,他将手腕背过去,放到身后,退后几步等他跟着下车。
白翕果然回神了,他下车,跟着陆霁熟门熟路地测体温、进急诊室,打退烧针、挂水,好在这一次他很清醒,陆霁不用再费劲地抱起他、扶他。
“我估计还有三天委托就能解决,这个委托解决之后你想继续留在这里就留在这里,想跟我去陆家住就去陆家住几天,我并没有告诉你爸妈。”陆霁似乎还沉在他之前的疯狂举动中,怕他只是此刻的风平浪静,主动让步道。
他的眼神罕见地有了一丝变化,带着一丝期盼问他,手指不安地蜷缩。
白翕听到他这么长段的话,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侧过去,将裸露的皮肤更多地贴向冰冷的椅面,他滚烫的体温在向正常值域回落。虽然头脑经历大喜大悲的剧烈感情变化之后疲地有些发痛,但他还算清醒,他低声地重复提醒,声音里带着调侃的笑:“我是一个很麻烦的人,病情反复,你应该赶我回去。”
这一次误会的人两极反转,提到这些,陆霁心中未散的零星怒气又聚集起来,他不容人拒绝地说,“不要再和我说气话。”说完这句话,他提起旧事,追问道:“白晞,你明明经历过车祸,你怎么还敢这么做?”
白翕愣住,他答不出来,能说什么?说他那一段时间情绪到了顶点,他没想死的,站到马路中央、看到那远光灯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他准备转身回来来着,这不是他的身体,他不能损毁。
庆幸的是:陆霁没有打算从他这问出什么,他训过这一句,又侧过头去,露出一张精致的侧脸,他坐着,沉默又阴郁。
良久。
“你什么时候走?”
白翕听到声音,顿了一下,才意识到陆霁在和他说话,他没有再问自己做什么打算,而是问他什么时候走,侧面问。白翕没想到他还在等自己回答。
“如果你委托结束,而我感冒还没有好的话,我跟你回家。”白翕想到他手腕上的伤疤,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以他现在在陆霁心中的形象,那些安慰出口更像是讽刺,自己都满腹心事要死要活还劝别人回头是岸、生命可贵?
白翕说不出口,但他又放心不下,他第一次如此渴望知道陆霁这些年究竟是怎样生活的,他还想好好看看陆霁手腕上的伤口,他也不包扎。
“好。”陆霁点头。
陆霁继续接过他这个麻烦,或许此刻的他已经不是麻烦,而是他可以透影而看的“亡人”,他说开了,他可以大方地看,但他顾念礼貌,还是收敛着眼神。
可是他也在看陆霁,两个人的余光很容易就会撞在一起,陆霁将目光侧开,似乎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白翕却不想避了,他还是需要说出口,他一刻也等不了,“我能给我看看你手腕上的镯子吗?我看和其他玉镯不一样,有好几个,而且个个很细。”
陆霁没有看过来,也没有说话,这一次他是真的在逃避,他听出了“白晞”的一语双关,他的直觉告诉他,“白晞”想看的是他手腕上错落的伤疤,他有些无措,虽然面色漠然,浑身上下散发地是显而易见的排斥,是不要多管闲事的隐语义。
可是白翕了解他,他还是紧张,他的手又习惯性地去摸那三支纤细成组的叮当镯。
白翕没有再问第二次,他看着陆霁,等陆霁回答,他想让陆霁轻松些,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关心他,他放从容些,坐着,对着陆霁笑了笑。
可是,他看着陆霁,又一次流出了眼泪,一滴泪水猝不及防地从眼眶之中流出,从眼中滑落。他很心疼他面前的未亡人,可是他作为亡人,什么都做不了,白翕察觉到这突然的眼泪,仓皇地低头伸手去抹。
陆霁回看了他一眼,突然猛地起身,“几天前的事情,我现在就去找医生看一眼。”他以一种极其狼狈地姿态迅速地离开了输液室,连陆霁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在短短的相处之中,接二连三地被眼前人逼到失态。
或是是外貌相似的缘故,也或许是他精神同样不好的缘故,眼前人总是会与亡人吻合,方才的话也不过是朋友间的侧面提问,他却看着眼前人,看着白晞脸上血泪版的小痣,听到了伴侣的诘责。
陆霁再回来的时候手腕上缠上了纱布,这一次他伸出了手,给他看手腕上的叮当镯,但他依旧很小心,另一只手托护着。
“你明明如此珍视,为什么不找个地方收起来?”白翕问道,“要是碰碎了怎么办?”
这三枚纤细的叮当镯是他活着的时候母亲留下给他的遗物,他格外珍视。后来他带陆霁去墓前祭拜父母的时候又当面转交给了陆霁,陆霁那时候并不会像现在一样戴在手腕上,也是小心收藏,只是没想到后来会成为他的遗物,留在陆霁的手上。
陆霁盯着他的手,似乎是怕他伸手去抚摸,就像信众害怕他人抚摸自己开光的佛珠、玉像,只是浅浅给他看了一眼,又将袖子放下,将镯子拢住,“抱歉。”
他倒不是为手镯而来,纯粹是为了让陆霁注意到他那刺目剜心的伤疤,伤口应该不深,又结下了血痂,如今略做处理会好的很快,他稍微放下心,想着这几天都要看一看,即使陆霁会厌烦。
三天后,陆霁带着陈垣顺利将委托结束,但白翕的感冒却并没有向秋风扫落叶般被药物打败,被身体自愈,唯一好的是夜里不再突然烧起,但含混着鼻音的声音,以及又开始变得苍白的脸色还是让他回不去。
他只能履约,跟着陆霁坐上了回陆家的高铁。
陆霁并没有住在陆家老宅,他不喜欢与人住的太近,好在陆家在当地并不止一处房产,除了老宅,村内还有一处宅院。这处宅院和陆家老宅一样,是融入这个古村古镇的中式合院,只是面积小了不少,也不比老宅——能建起四水归堂、天人合一的布局。
他死前陆霁并没有搬来这座宅院居住,但陆霁带他看过,计划等他读完中学就搬过来同住,甚至同他仔细讨论了重装重修的细节,那时候的陆霁与他是真的在认真地规划余生,可惜天意弄人。
“我住在哪里?”白翕一面向四处张望,一漫不经心地开口,他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处宅院的前院有间独立客厢。
白灵均在边上帮他提着行李,也想问这个问题,他试探地问道:“白先生是和我们一起住还是住在这里?”
“啊?”白翕似乎没有听懂,隔壁?还是这里?他疑惑地看着白灵均,他和陈垣难道没有住在这个地方?
白灵均接过他的话,解释道:“先生喜静,这座院子也只重修了部分地方,大部分地方还是空落残破的,我和陈垣就租住在了隔壁。”
白翕这才明白,难怪他刚刚走过的中庭会如此显得凌乱,也不能说是凌乱,而是纯粹的荒芜,杂草布满庭院,长到半人多高,野草甚至从染绿的石板缝隙中冒出来。他担忧地看了一眼草木密生的庭院,提醒道:“陆先生,你以后还是要找人修整一下,这样的情况可能会有蛇。”
陆霁淡淡地点了个头,道了句多谢,将入户的第二道门、入室的第一道门打开。
双开门的尺寸不大,门刚一开,玄关正中蹲着的那一排三只圆滚滚、毛茸茸的黑色看不清形状的动物一跃而下,伴随另外两只蹲在门口的滚到人的脚边来。
白翕这才看清楚,是五只猫,因为那几只玄关上的黑猫,他一时没看出来而已,如今聚在他们脚边,他才看清楚,是三黑一白一乌云盖雪,这五只猫被养的极好,也不怕人,用油光水滑的皮毛蹭着他的小腿,几乎是阻去了他前进的脚步。
还是白灵均快走几步,从玄关里拿出猫粮,一群猫咪才浩浩荡荡地跟着他而去,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就在白灵均拿猫粮的时候,还有两只从门厅的其他角落冒出来,混进队伍中,也就是说,陆霁在屋内养了起码七只猫。
白翕看了陆霁一眼,有些吃惊,陆霁会与徒弟分居虽然在的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陆霁性情清冷喜静,他的亡故对于他而言更是晴天霹雳般的打击,他会守着院子独居也不难理解。
但他着实没有想到陆霁会养这么多猫,养猫毕竟是件麻烦事。陆霁这个人冷冷清清、凄凄恹恹的,让他主动去照顾这么多猫,哪里可能?
可白翕很快想起他们之间的一件旧事。
在他出车祸前两周,正赶上浮梁一中放假,这时候离高考不到一个月,学校恢复了双休让学生养精蓄锐、调整身体状态,他打着学习的幌子没有回家,趁着周六跟着陆霁看这个宅院。
陆霁不可能以后带他住到老宅,他和族里要了一处独居的宅院,在古镇东南方向,离老宅有十几分钟的路,隔也隔了许多民居。原来住在这的陆家人二十年前举家去了国外,祖产被收回了族内,如此分给了陆霁,但已经了十几年没有人住过,里面老旧不堪,灰尘四起,家具也是上世纪的款式,许多地方要一一换过。
陆霁本来打算立马收拾,等白翕考完就能收拾收拾住过来,他叫白翕来是问他有什么需要,他好记下,几天后动工的时候可以按照白翕的需要来,以后这里就是两个人的家,两个人还会在这里住许久。
两个人在屋内边走边聊,走到卧房的时候发现了一盆三只黑猫,一大两小,趴在卧室老旧的木盆里,在昏沉与灰尘遍布的室内活得自在。当时那两只小的窝在大猫怀里喝奶,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太小了,他就和陆霁商量,等小猫能睁眼在地上拱来拱去的时候再来动主卧,如果可以,就养起来,他很喜欢猫。
对上刚刚的数字,白翕直觉得酸软的思绪缠遍心口,他没有想到陆霁后来重新打理这个宅院的时候将那三只野猫真的都养了起来,甚至又多养了四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