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烧了大半夜，但在早上六点左右、在阳光开始透过医院的玻璃窗开始陆续洒进输液室的时候，白翕还是如往常一样，早早地醒了过来。

在他身体孱弱、病痛如影随性的人生之中，他对所谓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十个字早已深有体会，所以，对他现在像木炭烧透又来回碾了好几遍的肌肉酸疼和明明脑袋昏沉地如铁块却又疼的要爆炸的状态并不陌生和吃惊。

他扶着额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清醒些，向四周打量，医院，他应该立马发现的，但他的鼻子堵住了，什么气味也闻不到。

他又向四下打量，这才发现他几乎是整个人赖在了陆霁的身上，大咧咧地揽着他睡了一整个晚上，手臂不知道什么已经缠到了他的腰腹上，就像考拉抱树。

陆霁很是照顾他，他尽量斜坐着，背抵着座椅靠背与扶手形成那个狭角的位置，让自己能正对他，让他能有所倚靠，甚至给他拿了外套披上，难怪他一整夜都睡得安安稳稳，甚至没有落枕，更是全然没有知觉。

白翕不好意思地松开手，从陆霁身上起身，他抬起手，看了一眼自己手背上还贴着止血的创口贴，又回头看陆霁，陆霁没有醒，他保持着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手腕的姿势，他身上的衣服被压得皱皱巴巴。

白翕别开脸，盯着自己的手指发愣，手指张合，陆霁的体温留在指尖，这一次不是看，而是真切地感觉到:陆霁很瘦，薄薄的一层皮肉披在骨架上，怎么会这么瘦?

他没有在看，仰头盯着医院的天花板，自己回想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他几点发的烧，陆霁又是怎么把他带到的医院，在他思考的间隙，陆霁还能久睡一会儿。

陆霁并没有睡太久，压在身上的重负突然离开很容易感知，他睁开眼睛，扭头看正愣怔着发愣的白翕:“你怎么样？”

他的声音依旧疲惫喑哑，发丝胡乱搭着，看起来累的不轻。

白翕不好意思:“对不起，又麻烦你了。”

陆霁摆手，表示不必再说，起身拉他起来，他左右看了一眼，似乎在寻人又没有看见，没有看见就算了，带他来到最近的护士台：“您好，麻烦再给他量个体温。”

确认白翕的烧完全退了下来，陆霁才又拿出手机准备拨号，手机刚刚放到耳边，两个人背后传来陈垣的声音：“先生！”陆霁回头看他，陈垣手里拎着三份早点，塑封机封盖的热粥，还有一袋包子，几个鸡蛋。

“我看天亮的差不多就去给你们买早饭了。”陈垣解释道，一边解释，一边先把粥拿出来，递给两个人，又问：“是要回去吗？”

“嗯，你回去好好休息，那边下午再去。”陆霁说道。

三个人踩着朝阳一同走出了医院。

“白哥，我知道感冒了会没什么胃口，吃什么也没有味道，不过你多少还是要吃一点。”陈垣和白翕坐在车的后座，他看白翕举着只抿了一小口的白粥，半天不下嘴，说道：“不好喝吗？还好啊，是不是糖没摇匀？哎，我知道了，是不是没有你做的好吃，你做的是真好吃，又放椰果又放桂花的。”

陈垣说这句话的时候，陆霁望过来，他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在嘴边又咽下了。

陈垣说着，话还没有完，出租车停下了，白翕似乎是为了回应他的话，猛吸了一口，然后下车，可他也没有全部咽下去，含了一大口在嘴里，脸颊鼓起，含了会儿，才喝下去，然后又停下来，就像在喝难喝的中药。

陈垣感觉自己像是在逼他喝似的，不过确实金玉在前，这普通且寡淡的白粥，他也不是很喜欢，奈何医院食堂就只有这个，他摇摇头，吸完自己那一杯，扔进酒店大堂的垃圾桶。

三人分了两间房分别进去，一进屋，白翕突然问：“陆先生，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陆霁沉默，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很快又了然，白晞因为这突如其来感冒计划被全部打乱，可他依然不打算回家养病，反倒是打算再呆几天，和在萍城一样，等病好成小感冒再回家，他没什么意见，但他想到他昨夜来势汹汹的病症，还是决定和白晞说清楚他的身体情况。

白翕听他说着，偶尔点头，跟着附和，陆霁说的仔细，连他的梦话都记得清楚、说了出来，白翕才流露出恍惚的神色，他又想起那个无比真实的梦来，他轻笑了一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沉沦在那个梦里，太蠢了，都没有想起陆霁并不在现场，又庆幸自己的隐忍，庆幸自己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因为他的这声轻笑，陆霁向他投来目光，白翕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收敛了神色，手放在鼻下，大言不惭道：“不好笑吗？我还是第一次听见自己的梦话。”

绝对不是好笑，陆霁一直都在打量他，或许是听了白父说的那些话，他总觉白翕的精神状态并不对，他就像一只游荡在人世的孤魂野鬼，数不尽的负面情绪笼罩成一张巨网，遮天蔽日将他覆盖，可话到嘴边，他又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他并没有爱侣会安慰人。

他会有这份心疼的感觉也是因为他面前的人顶的是爱侣的脸吧，比起要他安慰，他可能更会说出：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你让我觉得他很难受，可你不是他，我不会给你拥抱。

但这样的话，他也不会说，他会像现在一样，附和的笑笑，不让任何人难堪，然后继续和白晞仔细说他的病情，他没有说以外的事情，他只是模糊地知道是心理疾病，做个猜测，但具体是什么他不知道，他也就没有妄言。

白翕歪头听着，脸上再度恢复平静，没有太多的神情，陆霁说了许多，说得这么仔细，唯独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不相信陆霁没有明白他的意思，那他和自己细数这些做什么。

是难做吧，他知道很难做。

无论是白父白母还是他都让陆霁很难做，本来就欠了个天大的人情了，现在又搞这些，说再多的道歉又有什么用呢？攀附在他身上麻烦他，就像寄生的藤蔓一样。

自厌悲观的情绪滔天。

“我知道了，我再休息两天就回家，这几天谢谢您的照顾。”他尽量平静地说出口，可话一出口，还是带了赌气的意味，就连谢谢也跟着变了味道。

陆霁听到这样的赌气的话，很快反应过来：白晞误会了他的意思，可他并没有再解释：白晞的状态如此的不稳定，是该回去的，他拿出手机，准备打个电话出去，问问他的家庭医生有没有更好的医院或者医生，可以推荐给他们一家人。

他感觉到视线，回头看去，白晞在盯着他，他一顿，将手机又放下，当着他的面打电话出去聊病情并不好，他想了想：“再睡会儿？我下午帮你去拿手机回来，应该是修好了。”

白晞点头，听话地躺了回去。

陆霁没有打电话，他编辑了一段文字发过去，他看着又把自己裹成一团的白晞，觉得有些好笑，发起脾气来像个孩子一样，倒是真实了许多。

他也准备休息，下午和陈垣出门工作。

两个人都不属于急脾气的人，并没有吵起来，中午前后醒过来之后有没有说什么，叫上陈垣一同出门吃了饭，还去取了手机，白晞平静地和两个人说:自己看了什么时候有票，什么时候会走。

这样的性格倒是好的，不会太过麻烦，不难相处，也不难带，陆霁想着，不过到此为止了，白晞以后不会再需要他帮忙了。

他和陈垣又忙了大半个下午，九点多回来的时候白晞又睡下了，他继续去试了试白晞的体温，额头不烫，他也就收回了手，简单洗漱过也跟着睡下……

陆霁的睡眠质量并不好，他是一个满怀心事的人，爱侣教会他情感，紧跟着惨烈死去，徒留他一人孤独地泅渡余生，阴霾遮天蔽日，他的世界始终阴雨绵绵。

所以，白晞一起身他就模糊地醒了，房间里没有开灯了，他听到人摸索了一阵，并不是摸索着找开关，而是找东西，不知道找到了没有，找过东西。

白晞在床边坐上了一段时间，奇怪的是，他似乎坐错了位置，他坐在了他的床边。

陆霁没有在意，他们这样心事重重的人，有许多这样独坐的夜晚，他继续等着，看白晞什么时候休息，白晞又坐了许久。

他等的太久，困意泛上来，模糊之中，陆霁听见一声极轻的“对不起。”，紧接着是房间门关上的声音，白晞的手脚很轻，但他依旧听到了。

陆霁几乎是瞬间清醒过来。他立马起身，套了衣服准备跟出去。陆霁想起两个人白天那没有吵起来的架，想起他刚刚开灯时看见的被翻过的药，应该是又发烧了，白晞可能是不想再麻烦他，就一个人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