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早，漫长的夜色早阴沉沉地将天空铺满，像是一块黑色的绒布，密不透风地笼罩大地。

陆霁路过酒店一楼大厅的时候看了一眼时间，一点二十四分。他加快步伐，很快登上了客梯，走到房间门口，刷卡推门，动作一气呵成，但他的脚步并没有慢下来，相反，他快走了几步，走到了白晞床前。

宾馆白色的薄被随着人的蜷缩而拢在一起，形成一个模糊的人形，白晞已经将自己全部裹入被子中了，结结实实地，不留一丝缝隙。

陆霁顿住，他犹豫了一刻，还是弯下身子，寻了个合适的位置将被子拉开，似乎是有冷风灌进来，白晞瑟缩着，将软被拢得更紧些，但他转换身姿的片刻，陆霁已经将他的盖住头的被子拉了下来，露出一张烧得通红的脸颊来。

很明显，他发烧了。

陆霁还是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试了试，确认白晞脸上的红晕不是闷在被子里热出来。

接着，陆霁微微坐起，将他掀起的那部分软被压住，以免再被白晞卷走拢住，他拿起床头柜上的座机的话筒，拨了出去，和前台借了个测温枪。

很快，房间门被人敲响，陆霁起身去拿过前台送来的测温枪，给白晞测温，绿色LED屏幕上的数字忽闪了一下，最终稳定在了39.8度，还是发了高烧。

陆霁一边走去房门口将测温枪还给等在门口的前台，一边走回房间。对于白晞的身体状况，他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甚至连感冒药、退烧药他都让陈垣在白天一齐买好了，所以陆霁井然有序地开始安排，去将窗边茶几上的塑料袋提过来，又倒了一杯水过来。

他坐在床沿，将药拿出来放到边上，一边伸手推了推白晞，准备将人唤醒起来吃药。

醒醒睡睡之间，白晞将头稍稍抬起，眼睛朦胧地睁开了一线，他似乎被烧木了，但又冷极，手紧紧地拢在一起，抱在胸前，像只煮熟的虾米，蜷缩在一起，弯成了一个C形，他的嘴唇微微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声音太小，即使在静可听针的室内陆霁也是分辨了片刻才听清楚。

“没事，我没事……”

陆霁将药片放下，将床边他之前留给白晞的手机拿起，一个电话拨给陆家的家庭医生。

电话在响了三声之后被接起，陆霁简要地那和边说了一下情况，“抱歉这么晚和您打电话，情况比较紧急，我直接和您说：我这边有个朋友因为白天落水，晚上发起了高烧，烧了多久我不知道，刚刚我给他测过体温，39.8度，他现在还有些说胡话。”他一顿，问：“我们在谭州，接下来怎么办？退烧药我这边有，是吃药还是去医院？”

“温度很高，这样的情况最好还是去医院，可能要打退烧针。”医生简洁明了地回答。

陆霁应声，说完最后两句，挂了电话将手机塞回口袋，他的动作更快了些，将白晞拢住的被子全部抽开，又拿了外套要给白晞穿上。

即便动静很大，白晞也没有清醒片刻。确实是烧的很厉害，白晞依旧在低低说着，陆霁凑近了些，准备掰开他拢在一起的手，将外套的袖子套到手臂上去，角度变换，他看的更清楚，白晞的眼睛睁开了一半，黑如小扇的睫羽下是殷红的眼眶和布满血丝的眼睛，眼神之中布满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凄然，眼瞳却没有聚焦，显得神思恍惚。

他抓住陆霁衣服的手更用力了几分，抓得很紧很皱，他像是深陷无端的噩梦之中，奋力地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陆霁心中一跳，不自觉地跟着立马紧张了起来，但他更多的是疑惑，白晞应该只是感冒发烧，现在的情形却一点不像，他加快动作，掰不开手腕就放弃，将人直接抱起，白晞依旧显得不安稳，他拽着他的衣服，还是低低念着：“没事，我没事……”

陆霁管不了这许多，没有回应，直接出门。

好在在他开门的间隙，陈垣的房门几乎同时打开，陈垣没有睡下，听见他的声音，探头出来，看见白晞的情形几乎条件反射地想起那天在墓园发生过的事情，他马上跟过来问情况，看能不能帮一把。

陆霁简要地解释完，委托道，“你来打车，我带他去医院打退烧针。”

陈垣立马拿出了手机开始打车，时间一刻也没有耽误，所以陆霁一下楼出租车便停到了宾馆门口。

陈垣坐上前座，虽然他又累又疲，但先生要送白晞去急诊，他不可能不在先生身边帮忙，跑腿挂号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要他来做的，而且陆霁上车之后便将白晞身上搜来的身份证给到他。

三个人一起直奔医院而去。到了医院之后，陈垣去挂号，陆霁则是直接把人抱到了急诊室。

确实要打退烧针，人烧的糊涂，还在说胡话，到医院之后医生又给量了一次体温，温度非但没下去，还烧到了40度，再这样下去铁定不行。

医生做了番检查，确定只是因为风寒感冒引起的高烧，给白晞打了退烧针，又开了两吊瓶药，便让陆霁带着他去挂水。

凌晨的输液室中人并不多，三个人坐在一张长椅上，陆霁和陈垣一左一右，将白晞夹在中间，他还在昏睡，无论是打针挂水都没有清醒，只是一直紧抓着陆霁，陆霁就让他这么靠着，以免栽倒，又脱了外套给他披盖着，以免感冒加重。

打过退烧针，白晞不再传来呢喃的声音，慢慢地安静下来，这场高烧来的气势汹汹，似乎也急流勇退。

陆霁呼出一口长气，有些疲乏地捏着眉心。他扭头看向靠着他的白晞，白晞抿紧了嘴唇、咬着牙，没有再说一句话，似乎依旧不安稳，很难受。

陆霁又低声唤了他几句，他其实是想将白晞叫醒的，如果人是醒的，哪里难受也就能说了，可是白晞的意识深陷泥潭，叫不醒，也不清醒，他只能耐下心来，守着等着。

确实如此，白翕此刻还躺在那片血泊之中，周围是黑灰色的柏油路面，是密集的人群，是人声鼎沸，大家在合力把侧翻的车辆举起，将他救出来，在满眼的血色之中他看见了陆霁，陆霁也跟着人群要将他救出去，他挤在了最前面，躬身跪进夹缝，要将他从车底抱出去。

可他血流了这么多，内脏也在挤压在碰撞中碎裂，哪里还有生还的希望呢？他怕极了陆霁难过，他不停地重复：“没事，我没有事……”

他身上的血流的太多了，伤口，咽喉里都有血涌出来，他发冷发疼，慢慢就失去了力气，后来倒是不疼了，他也快死了吧。

他其实很不甘心，为什么他年纪轻轻地就要死了呢？命运真的很不公平，妈妈九死一生让他降生在这个人间，它却要在他人生即将开始的时候用最惨烈的方式无情地收回。

身体的痛苦远没有那种与人间割裂、灵魂被生生从身躯上撕开的痛苦更让人苦痛。

他不敢出声，他怕那种从内心深处发出的惊恐的求救会将陆霁吓坏，与此相比他这样无生无息、匆忙仓促的死亡反倒像是最好的结局。

血管里的血流空流尽了，无论心脏在怎么泵送也没有更多的血倒灌回到心房心室，他发颤地握住陆霁的那只手，最后一次呼出一口气，身体彻底空了，他的意识向黑暗堕去。

梦境之外。

“看，36.5度。”急诊室的医生拿着测温枪，给两个人看了一眼显示屏上的数字，无奈地说着，“烧已经完全退下来了，水也挂了，他身体已经没有很大的问题了，他可能是做梦被魇住了。”

陈垣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您是没看见他刚刚到情况真的很吓人。”

是的，虽然在意料之外，但在情理之中:两个人坐稳没有多久，白晞又开始颤抖起来，瘦弱而惨白的面孔因为巨大未知的痛苦而扭曲变形，他再艰难地喘息着，滚动的喉咙间发出一丝丝喑哑的声音，胸膛起伏不定，再一次抓紧了陆霁身上的衬衣。但是，他不呼疼，难以辨别的声音最终都湮灭在了嗓眼中，让人从中无法理解任何含义。

有墓园经历的两个人丝毫不敢小看任何异常，陈垣立马站起身，去急诊室把医生又叫了过来检查。他们两个几乎是做好了随时急救的准备。

好在，还未等到医生的到来，白晞就停止了任何动作，他在拽着陆霁的衣襟在打过一阵类似于寒颤的、密集的发抖之后，就发出了一声近乎解脱的悲声。之后，他的呼吸终于彻底的平稳了下来。

两个人依旧不敢大意，陆霁看着陈垣，说道:“你回去睡觉吧，我陪他留院观察。”

陈垣自然是不肯走的，他说:“我和您轮班吧，您忙了一天也很累了。”

陆霁微微点点头，算是同意了这个办法，他道:“好，我先看着他，你先睡一会儿。”

得了先生的命令，陈垣往座椅的靠背一靠，头接着往后一仰，脖子枕在靠背上。他早晨九点就跟着陆霁出门处理委托，忙到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多，现在压力放下，他困得睁不开眼，眼一闭就沉沉睡去，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