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被推上救护车,又是如何被送往医院的事情,白翕通通不记得,他以为那一瞬的解脱预示着他再度回到阴间活着,可他没有,他似乎就飘了起来,然后听到了清晰的一句:“回去。”
回去?回到哪里?他又有何处可去?
“你要活下去。”
那个发出声音的人继续说道。
然后,是他从人声中睁眼,是医院,他抬头看着自己头顶刺目的灯光,是手术室,尖锐地针头刺破皮肉,随着低温的液体注射入血管,身体猛烈的、活着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他混混沌沌,一时没有彻底清醒,只恍惚地记得自己已经死了十年,车祸中伤得太重,他甚至都没在急救中醒来过、更别提这样像回光返照的感觉。
“他醒了。”站在一边盯着他情况的护士惊喜地小声提醒道。
“醒的这么早?看来是已经平稳下来了。”主治医生说着,凑过来看了他一眼,“你知道你是谁吗?”
“白翕?”白翕犹疑地回答,不敢确定。
“不错,很清楚。”主治医师会错了两个同音的名字,继续说道,“你在公墓突然发病,幸好被三个也去扫墓的人发现了,还配合我们做了应急处理,现在看来你这条命是捡回来了。”
白翕一一听着,也不言语,他看起来虚弱极了,想要再闭上眼睛,可看着神色一变又提心吊胆的几位医生,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决定暂时挺一会儿。
死亡的感觉、被清除的感觉通通离他而去了。他保住了自己最宝贵的记忆,他可以沉下心来好好想一想那两句话。
是谁对他说的?说的又是什么意思?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夏蝉,这他可以去验证,如果不是夏蝉呢?如果不是夏蝉,他没有能力解答。但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个人让他回到这副身躯的人,就是那个带王行川离开的阴差。
可是活下去?那这意味着什么?是不是意味他可以作为白晞活下去?还是他可以假装作为白晞活下去……
他躺在病床上,想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听着塑料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声音。因为他转危为安,生命特征也完全平稳,正常地就像一个正常人,他被推出了ICU,医生显然是不放心他,开下了长长的检查单,让陪同来的人帮忙带他去检查……
——
“就我们现在的检查结果来看,他的身体目前没有任何问题,他这一次心源性猝死的发生受身体疾病诱发的因素基本可以排除。”医生说着,顿了顿,“心源性猝死的成因非常复杂,如果排除慢性疾病、家庭病史以及运动因素,那只能是心理因素,我建议是去心理医生那看看,看看是不是因为什么心理疾病的影响?譬如抑郁症、躁郁症等。”
听到医生的话,白母的心陡然就揪起来。
她知道,她就知道,在她眼中,白晞出现这样的情况是有前科的,这个孩子车祸之后醒过来和其他大难不死的人就不一样,其他人失忆或者是遭受重创都还是有一份求生的意志在,但她的孩子没有。白晞在醒来的那段时间里并不主动配合治疗,木讷而被动地被他们推着向前。
明明在车祸前他还是一个无论遭遇什么、无论生多少病都会努力与命运抗争、不忍抛下她和白父的孩子,车祸之后就变了。丈夫和她说:物极必反,或许是车祸给这个孩子造成的阴影太重了。可是,没事的,他复建的很好,身体甚至比车祸前都强健些,少病少灾了许多,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以为白晞被她和白父好好照顾、好言好语地劝了两年,看过心理医生,做完复建,就算是好了,没有想到这个孩子还是这样,日积月累积压成了一个藏在身体之中突发的隐疾。
她不知道怎么办,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虽然陆霁轻描淡写的说是抢救回来了,可要是没有抢救回来呢?白母越想越后怕,她紧紧揽着丈夫的手臂,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
白父安抚似的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他看着手里的检查报告,心里也没有底,那种站在急救室外等待抢救结果的无助感再一次席卷他。
无论他从哪个角度出发,他似乎都没有任何办法应对这件事情。
他想起躺在车祸后躺在病床上的白晞,孱弱的身躯就像是一片即将从树枝上落下的枯叶,报告被他紧紧握在手心,一时间都给揉捏皱了。
他突然又想起白晞要做猎鬼人时候的坚定,突然怀疑是不是自己和白母在他车祸之后把他盯得太紧,反对这个孩子做这做那,打击了这个孩子,让他觉得人生没盼头了。是的,就是这样。白父这样想着,揽着白母,迈着依旧沉重的步伐走回病房。
他们是刚接了陆霁的电话各自赶过来的。陆霁的电话打得晚,打来的时候儿子已经被抢救回来了,检查也都带着做了,他这才打个电话过来让他们看儿子、拿报告单。想来是陆霁自己都懵了,来给他那个死去的侄子扫墓结果遇到这样的事情,白父白母连怎么谢都不知道,谈什么怪罪。
这样或许也好,他和妻子不用再经历站在手术室外的如临深渊、坐立不安和心神不宁。
白晞的身体还需要住院观察一个晚上,所以夫妻两个拿了报告、看了医生就准备回病房陪儿子过这一晚上。
病房里很是安静,他们进来的时候儿子睡着了,应该是累的,做了很多检查,苍白的脸上又失去了那为数不多的血色。
病房里还有其他人,虽然仪器设备插着,可像是怕又发生什么,陆霁和他的两个徒弟都在,坐在病床边守着。白父和白母没有出声,他们的目光和陆霁对上,瞟了眼门外,陆霁会意起身。
他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白晞,起身和白父白母出了门。
出门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道谢,白父白母忙不迭说了许多感谢,不再提上次陈垣揍白晞的事情,一路从上次萍城照顾提到了现在。
白父说的诚恳,就差没老泪纵横,他还有两年就要退休养老,真经不起儿子反复出事,“真的多谢谢您……”白母也低头抹泪。
谈到病情,两个人其实没办法说清楚,陆霁是顺带问起,见两个人欲言又止,就准备换个话题。可白父一顿,还是说出了口,他指了指心口,“小晞身体没有问题,只是有严重的心理疾病,我们安排他去看过心理医生,也接受了一段时间治疗,本以为是好了的……”
说倒这里,白父突然道:“小晞和我们说以后要做猎鬼人,我不准备拦他了,以后他要是去您那,或者和您有交集,您就多帮帮他,我的情况你也知道……”
做他们这一行的,一旦金盆洗手就这辈子往后都不能沾染这些事情,一旦沾染,就有破誓的报应,重死轻残,白父没有办法,决定还是依托人脉,拜托身边人多照顾一二。
听到白父的话,陆霁有些明白白晞身上的那股敏感脆弱。
他想起白晞,想起白晞濒死前对自己流露的那个笑容,心中一颤,他觉得胸口堵得慌,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从中看出那样哀恸而热烈的情感,白晞那张与他爱侣相似的脸又一次在他面前与爱侣重合,就像是死去的爱侣要与他告别,他难以言表,只觉无法喘息。
鬼使神差地,他说出了口:“我知道了,以后我都会照顾他。
”
白父听见陆霁的话,猛点了下头,又说了许多句谢谢,陆霁算是他的小辈,但绝对是他们现在这批猎鬼人中的佼佼者,能力出众,又活跃在江城附近,如果儿子有什么事情寻去愿意帮忙,或者主动庇佑那是再好不过。
如果不是同辈,他都能让儿子去认个师傅。
陆霁并没有在医院继续停留,因为白父白母的到来,他冲两人道别,开始着手自己的事情。
首先就是他需要给白雪浪打个电话。
“您好,我是陆霁,我现在在江城公墓。”
“陆霁,你怎么过来了?”电话那头的白雪浪刚问出口,又沉默,想起来后天便是中元节,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难为你还记得阿翕,每年都过来。”
陆霁打断这些寒暄,继续道:“白雪浪,你派人过来吧,白翕的墓碑裂了。”
听到这句话,白雪浪并不感到惊奇,他似乎很无奈,在幼弟死去的这几年间,他的墓地一直出事,他起初以为是石料、是风水、是有人恶意为之,亦或者自己那个死去多年的幼弟心有不甘、或是过的不好。
可是他一一排查,统统不是,白家就是做这一行当的,风水是老爷子亲自看的,陆霁也来看过,很好。至于人为,他们装过监控,也没找到人,再说石料,他换过贵的,也没有用,幼弟的墓碑还是隔三岔五的开裂,而且不仅是墓碑,墓地附近的花草树木、墓地上的贡果贡碟无一不被弄得乱七八糟。
那幼弟呢?不及二十而死,算是夭折横死,按理是有怨气的,可没有,墓地上的罗盘从不扰动,他的幼弟更是自己亲自带路往生,后来连走阴都寻不到踪迹,就像真的往生了一般。
虽然这件事情处处透露着诡异,但是他们查不出原因,也试过了各种办法,甚至迁过墓地,都没有任何用处。最后白雪浪私底下向墓园支付了更加高昂的管理费,增加幼弟墓地巡逻的次数,及时更换墓碑和周围的花草、贡果,时常打扫,几乎是一周一次的频率。
这些陆霁也都知道,所以他没有说任何其他的话,而是继续在墓前扫墓,摩梭着爱人模糊不清的照片,跪在碑前,将额头抵在横亘出缝隙的墓碑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