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模糊地传来一个女人暴躁地怒吼。
白雪蕊依旧淡定,她不紧不慢地回答:“弥女士,我刚刚和您说过了,我们不会轻易将她打散,事情有因有果,总是要捋捋清楚。”
“查到了,我们在和你的下属聊天,可我们也不是问一个就行的。”
女人的声音很大,白雪蕊将手机拿的离耳朵远些:“你们问那么多有什么作用?还是拿我的钱帮我办事,不知道不更好,你们来不来?不来退钱!你们知不知道她严重影响到了我的工作,我怀疑我的工作都被她改了,害我被总裁骂!我已经是鬼迷心窍、鬼遮眼了!你们还无动于衷?有没有一点职业素养?”
“?”白雪蕊被说的无语,哪个鬼爬去电脑里改汇报用的PPT,只能是委托人自己做错吧?可说到吓人,倒也没觉得她害怕,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这么多日以来还能留在公司上班、加班,不可谓不猛,实在是猛人,“你害怕吗?您是因为什么做错??我看您面色红润、脸色正常有什么被吓到的?不会是您做错的吧?”
“你这是什么态度?不合作就滚!”女人大喊,似乎被白雪蕊气的脑袋发晕,“退钱!不然我打电话报警,告你们搞封建迷信还伺机诈骗!”
白雪蕊本来就后悔接这个委托,她听到女人要解约,求之不得,二话没说就将定金退回,退就退,不给自己找麻烦,仔细想还白赚一顿饭。
白雪蕊利落地掐灭电话,拉黑联系人,长呼一口气,顺了。
“妈,你还是赔了一张符。”宋之瑜看了白翕绘符的辛苦,忍不住道。
白雪蕊不在意地拨弄头发:“我看她也不害怕,那鬼也不厉害,就给了她一张你画的安慰安慰她,不算赔。”
“……”宋之瑜不知道自己的符箓第一次派上用场该不该高兴,应该是高兴的吧?
周晨忍不住嘟囔:“自己不动脑子做错了事,扭头就怪到我们身上来。”他又看了看三人,“这算是结束了?”
“没有,她迟早是要求上来的。她这样坏规矩,难道还能找到别家?”白雪蕊回答,“正好,多受点苦头,不过再这样闹下去,她领导的位置能不能坐的住就不知道了。”除了他们估计没人会继续接下来,如果她在江城的圈子抖出去接的人只会更少,甚至无人问津。
“所以,你们接下来还打算再找一个我的同事问问?”周晨说着,“我帮你们摇人。”说完,这位老哥速度极快地拨了两个电话出去,又叫来了几人,他还解释道:“他们跳槽去了对面公司,我正好想找他们问问情况,聚个会。”
速度真快,但几人都没阻拦。
十几分钟后,那两人到了,他们问过了其他两位离职的人,事实正如周晨所说,那便这样吧,不管了,白雪蕊捏捏眉心,对白翕和宋之瑜道:“就这样,等着吧。”
虽然委托人主动和他们这几个“多管闲事、不懂规矩”的猎鬼人提出了解约,甚至可能真会出于商人逐利的本性搞上一波投标,但白翕还是准备去一趟江城的梅园公墓,看看王小娇,烧些东西、平平怨气。
他的动作向来利索,看第二日是个晴天,当即就选在了第二日出门。
他前一天便备好了要用到的东西,小心包好放在背包里,第二日早上出门后直接在小区门外打车去公墓,父母并不知道他去的哪里,还以为他去姐姐家。
白翕在墓园外下车,去门卫处登记了姓名,又走上了通往人世终点的阶梯。
道路两旁松柏挺立,风吹过树叶飒飒作响,倒不觉得阴冷。这条路他以前便走过,只不过那时候是被哥哥捧在怀里,魂灵栖息在小小的瓷罐中。
路过重重叠叠灰白的石碑,白翕终于在一个并不起眼的位置找到了王小娇的墓碑,他将背包中特制的佛香拿出来,在坟前将三根纤细地线香点燃,插入碑前的香炉之中,烟雾渺渺,向上飘去,他随之开始念诵口诀。
这段口诀很长,长到佛香燃尽,他又点燃了三根线香插到香炉里,在坟墓前的小块空地上点燃元宝纸钱,自顾自念叨,念完他冲着墓碑上的女孩微微一笑,伸手擦拭照片上的薄灰,道:“我这算得上头一遭:教‘历鬼’如何报仇。你可要聪明些,让她吃她最怕吃的苦头就好了,那可远比你站在她面前吓人。”
这也算是他做这么多次委托以来遇见的头一遭,委托人人恶不怕鬼,鬼吓不着人。
等一切做完,白翕没有停留,他站起身来,向另一处走去。
白翕自己的墓地距离这里不远,是大哥大姐花重金买下的好位置——宽阔,独门独户,被青葱树木包裹着。说实话,他很领情,却没有必要,人死如灯灭,何必在死后还争着贫富,和大家葬在一起也挺好,热热闹闹的。
他走到记忆里的那处地方,本来是抱着来都来了,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变化的想法,毕竟他可能迟早是要从这再回去的,就当是再认认路了。
可当白翕走近,墓前的样子却让他为之一震。
墓地四周松柏枯黄,墓前摆着的鲜花凋落一地,连墓碑上都横亘着裂缝,碑上的照片更是模糊不清,香炉倒地,洒满一地的香灰,贡碟也碎裂在一边。一切都乱糟糟的。
白翕快步走近,石料分不出新旧,但是他伸手拂去却连薄灰都没有一丝,明显是有人好好打理,他继续拂过照片,照片也不像是褪色,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模糊,他又伸手扶起香炉,准备收拾碎裂的贡碟和散落一地的水果。
“嘭”地一声,毫无征兆地,他突然就像是一个失去支撑的塑料人模,轰然倒地。他的精神跟着迅速恍惚下去,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他的脑海里冲刷,要洗去他关于前生的所有记忆。
他不能忘记,他从来不是白晞,他是个莫名其妙、借尸还魂的孤魂野鬼,他不知道这股命运要将他变成什么,但总不能是白晞。
叔叔婶婶并非不好,家人似乎也没有改变,可他不能成为那个沉溺人间滋味、挣扎求生、每时每刻都想着在这副身躯里活下去的盗身之鬼,就像曾经的白晞,现在的王行川一样!
他前身的记忆绝不能因为前身的死亡而忘记!这是他无望徘徊的几年中唯一的慰藉,如果他在此刻成为了“白晞”,他被人发现是如王行川一般的盗身之鬼该如何?抱着曾经是白晞的记忆继续徘徊吗?再次接受自己人鬼殊途的命运吗?
白翕浑身颤抖,蜷缩在墓碑前,看着照片上自己曾经的面容愈来愈模糊,他扶住自己愈发沉重的头颅,手握成拳头,在这一刻用力地拍打着地面,他其实是使不出多少力气的,可他需要借助自己这唯一能获取来的疼痛使自己清醒。不要忘记自己作为白翕所经历过的任何事情。
在意识的混乱之中,他听见从缓到急的急促脚步声,但是他的眼前已经模糊成一片,在意识与意识的对抗之中,他疼痛异常,脸上流满了生理性的眼泪,只能感觉自己被人动作小心地扶住。
“先生,我马上给医院打电话。”
扶助他的人没有贸然背起他,只是将他的身体翻转朝上,避免口鼻被压住,然后一边查看他的情况,一边呼喊他的名字,在焦急之中等待医院的电话接通,做相应的应急处理。
这时候的声音已经模糊得听不清楚,白翕甚至连分辨这两个人是谁都没有余力,他尽力且专注地与那股莫名而来的强大力量对抗,蜷缩起来,将所有他作为白翕而活的记忆拢抱在一起,在脑海中不断重复,以免记忆如同浮沙般被吹散。
他宁肯流失的是他作为白晞的记忆,他宁愿忘记、抛下的是作为白晞的记忆。
风暴凌冽,如同冬日刺骨的寒风,脑海中立下的所有的屏障就像脆弱的白纸,被划得四散而开。
不算什么,他还可以再回忆千遍万遍,再筑起厚厚的屏障!
他后悔的从来不是带着记忆重生,他后悔的从来都是可能占据他人命运的重生。如果他忘记往生,或许他能称得上洗骨换髓的真正重生,可那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嵌入他人命运里的一个人偶罢了,那为什么没有重新开始、与他往生一切断开的机会呢……
想到这里,他的人生只有不甘,他不要变成白晞,他不想像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一样活着、看着,那还是魂兮归去吧……
千刀万剐般的痛苦,像是身上的伤口不断撕裂缝合,白翕急促的呼吸着,他身上冷汗涔涔,闭着眼,侧着头,发丝被汗水染湿,湿漉漉地黏在脸侧,他的眼睛微微张开,他看到了跪坐在他身边一直在和医院沟通的人。
也看清楚了。
是陆霁,墓碑周围放着一提东西,新折的元宝、新裁的寒衣、新的香烛纸钱,算算日子,中元节将近,陆霁没有赶在那一天,而是提前了两三日前来探望他,也正好遇见他。
挺好,白翕微微动了动手指的关节,又松了力气,他没有那么足够的力气,他只能用胳膊挪动着,在地上蹭着,慢慢将手凑到陆霁的手边,将手凑到手背上,轻轻放下。
痛苦是如此炽烈,他却可以在这一刻鲜明的笑出来。
他上一次死之前其实是没有来得及见陆霁最后一面的,他的记忆在卷入车底的时候就断了,再醒过来,就是与站在病床前的众人阴阳两隔,看着肉身被盖上白布。
“陆霁……”
陆霁明显是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他低头看去,刚想说些什么,就看见卸去力道的青年头地歪向一边,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因痛苦折磨而过度疲惫的面孔上透露出一股死灰之色,似乎转瞬就失去了所有生机。
那一瞬间,陆霁的心中泛起久未经历的惶恐,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慌从何而来,紧跟着连与医院的电话都变了调,“你们到哪里了?还有多久能到?他的情况突然恶化,已经没有呼吸起伏了……我可以急救……你们快一点……”
或许是因为白晞与白翕相似的面容,将他又一次、再一次拖入那个爱侣惨死的噩梦,那种千刀万仞划破皮肉,露出累累白骨和殷红的血肉,疼痛至极的感觉再一次浮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