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墓园出来的时候，一行三人正好碰见白雪浪安排的人上山更换墓碑和树木，墓园的管理处似乎都习惯了这样的事情，他们迅速就备好了新的东西上山。

墓碑上青年的照片清楚，陈垣扫了一眼，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总觉得先生和白晞之间的相处奇怪，原来白晞和先生的这位朋友长的如此相似，怪不得先生上次见到白晞这么沉默少言，两个人之间像是隔着屏障。

而且，虽然没有人和他解释过先生和他死去的这位朋友之间的旧事，可他总觉得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匪浅，先生跪在墓前摩梭墓碑的模样真的不像是在看一个朋友、兄弟，他不敢细想，将思绪戛然而止。

陈垣又不明白了，他有一句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的话。白晞的眼下中间的位置有着两颗小痣，可就在今天，在白晞失去呼吸的那段时间里，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具从白晞身躯里升起的灵魂脸上没有那两颗明显的印记，什么也没有，他的长相甚至更像这墓碑上的照片。

陈垣犹豫了，他不知道应不应该说出来。

除了他，先生和一边的师兄都是看不见鬼魂的，而且那灵魂出窍的瞬间极快，他那时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心中乱糟糟的，心想没了呼吸、灵魂出窍，这不就是死么？若不是只脱出去一半，又被跪在一边按压心脏做急救的先生给压了回去，真就死了！

所以他虽然看见了，却也不敢肯定这个小小的细节，甚至不敢细想。但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出了口，他凑过去问并排走在右侧的师兄：“师兄，魂体和躯体会长得一样吗？”

这个问题白灵均没法回答，他并不是每次都能看见，他只见过几次：“应该吧……我不确定，我和你不一样，不能看这么清楚的，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陈垣挠头：“白哥失去呼吸那一瞬间我看见他出体的魂体了，他脸上好像没有小痣，但是他刚一出来就被先生给按回去了，我不知道我看清了没有，就好奇问你一句。”

白灵均霎时沉默，他本来就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何况陈垣这个小子遇到的还是这么个情况，他没细想，只道：“或许是你看错了，要不你问先生？”说着，指了指就走在两个人前面一直不说话的陆霁。

陈垣摇摇头，“我可能是没看清楚，白哥灵魂出窍的时间太短了，我就撇到了一瞬。”

在江城公墓门口坐上车，白灵均发动车辆，问一边的陆霁：“先生，我们直接回去吗？还是在江城住一晚上？”

陆霁沉默了一会儿，他缓缓出口：“再去一趟医院。”

白灵均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心想两个人上次见面的时候先生还避之不及，但他没有多说，立马调出手机导航来，发动车辆，前往医院。

三个人到医院的时候，“白晞”已经醒了，他撑着做完检查才睡着，可数数时间也足足睡了三四个小时，所以再怎么脱力也醒了。

陆霁带着陈垣和白灵均提着水果站在门口的时候，“白晞”正坐在病床上吃饭，饭是白母从家中带来的，两菜一汤。他的病床被摇起，一面靠着，一面舀起碗里的米粒含着菜吃下去，斯斯文文，细嚼慢咽。

白父也在病床边上吃饭，一边吃饭，一边说妻子，“你也吃，不用这也管着他，他自己会夹菜。”

“白晞”把嘴中的饭菜咽下，跟着帮腔：“妈，我自己会吃的。”

白母又给他夹了一筷子红烧肉，这才给自己扒拉两口饭，一边吃饭，一边道，“我要是不管你，你装多少饭，待会儿多少要喝汤，汤里的鸡肉也要吃，你看看你，这么折腾一下又会瘦，出院的时候医生怎么说的，你怎么说也是一米七八的人，连一百一十斤都没有，这是不是消瘦？”

“白晞”就赔笑着，老实地把蔬菜、肉搭着米饭全部吃下去，又舀了一碗鸡汤喝。

陆霁看着“白晞”轻松的神态，呼出一口气来，压在心口沉甸甸的石头轰然落地，暂时没事了。可他又突然僵住，心头涌起酸涩，像是许多蚂蚁轮番啃咬着，真好，要是他也能这么活下来就好了。

陆霁伸手阻了两个徒弟进去的步伐，几个人在服务台附近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等白父和白母出门洗碗，才带着两个徒弟过去。

陈垣和白灵均知道陆霁的意思，赶着饭点来着实让人尴尬，不好安排，干脆等吃了饭去，要问起就说吃过了。

又见到三个人，白父安排白母去洗碗，他来招待。

“不用了，您陪伯母去打水吧，她一个人不好拿。”陆霁说道，“不用这么客气。”

这话没错，白父想儿子和陆霁是同辈，也不算没话说，只是看见陆霁又拿了果篮来，忙道谢，陆霁摆手，带着两个徒弟进门。

白翕斜靠着床，又在看那本《药学专业知识（一）》，见陆霁进门，将书放下，温谨含笑，冲着人道：“陆先生，灵均，陈垣。”

他的声音平静得出奇，虽然笑着，但陆霁从他的话语之中完全体悟不出那种：大难不死的庆幸。他平静地注视众人，然后礼貌地道谢：“今天真的很谢谢你们。”

有这么一刻，陆霁觉得濒死那刻的白晞反倒是真实的。现在在他面前的青年，灰蒙蒙、雾蒙蒙，像是雾染的山水。他刻意地隔出一道屏障，将敏感衰弱的自己圈住。

白晞刻意的礼貌疏离让陆霁突觉自己是被人掐了一把，迟钝的痛意闷闷，他抑制自己诸多的联想，一出口话语还是不自觉地生硬了起来：“你怎么样？”

“抢救及时，又能活下去了。”白翕想开句玩笑，但是这个玩笑对他而言真实得太过讽刺——他用尽力气没有忘记曾经与面前人爱恋的时时刻刻、又没做成孤魂野鬼，最后继续栖息在白晞的躯壳之中，以至于出口就成了他人眼中的真，他人眼中他对活着的漫不经心。

起码在陆霁的眼中如此。

陆霁不知道白翕内心的挣扎，他抬眼看去，看着面露苦色的“白晞”，认同了白父的说法。得到这个认知的陆霁无法描述心中所想，只觉诸般滋味皆在心中交织。世事九天八荒皆苦，哪容得人这么七痴八嗔？半生仓促，湮没于人生海海。

陆霁并没有觉得白晞太过脆弱，历经爱侣横死，他体会到了许多许多难与他人说的痛苦脆弱，何况他面前青年的模样与他的爱侣如此相似？

陈垣没有那么多细腻心思，他站在一边疑惑的发问：“你不是要做猎鬼人？怎么还在看这个？”

白翕把书拿起，眉峰小聚稍蹙，又舒展开：“总不能一辈子做猎鬼人，以后总要寻个什么过下半辈子，在医院的药房做药师就很好。”

“和着您是打算激流勇退啊。”陈垣道，他忍不住说：“也是，你有天然优势，大学生，要是再考个药师证，进医院端铁饭碗，别说，比我们有前途多了，起码不是灵活就业。”

白翕跟着一想，忍不住弯起嘴角，他嘴角的弧度大了许多，也真诚了许多。

“差不多了。”陈垣说道，“说实话，白哥你挺帅的，该多笑笑，我感觉你总有种忧郁青年的气质。”他话题转的很快，“你做猎鬼人的话，现在算是出师还是没有？”

“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投名状，而且我爸妈都不放心，让我跟着姐姐。”怕陈垣不知道他姐姐是谁，白翕又解释：“白雪蕊。”

说起白雪蕊，陈垣有印象，白雪蕊是白家现在唯二还算活跃在猎鬼人圈子之中的猎鬼人，他没见过，只听过，这个前辈一手鬼门十三针使得极好，对付那些所谓的“鬼上身”、“鬼遮眼”、“鬼迷心窍”的，几针下去，保管针到病除，“白前辈很厉害，你本身也厉害，估计很快就出师了，什么时候要干笔大的和我说，我想学习学习，我还没过出师考核。”

听到他的话，陆霁就没有将白父的嘱托说出口，他想：暗自照顾就是。

聊过这几句，几人离开，白翕起身将几人送到门口，他站在门口，看着陆霁带着两个徒弟离开的背影，又转身回到病床躺下。

他的手随意地搭在额头上，他想起姐姐来，得给姐姐打个电话，毕竟他之前可是每日都去，突然顿这一日，姐姐肯定会奇怪，他看向手机，或许是两姐弟心有灵犀，姐姐的微信消息几乎是同时出现在了手机界面上。

“小晞，你今天是打算休息一天吗？还是家里有事？”

白翕习惯性地点进去，他不怎么喜欢语音回复，直接打了微信电话过去：“姐姐。”

“小晞？你直接回我就好了，怎么还打电话来？有什么事情吗？”

“姐姐现在也算是我半个师傅，我没来‘上学’，自然要亲自打电话请假。”白翕说着，撒谎不眨眼：“我和爸妈去医院复诊来，要做好多检查，这三天都不会过来了，所以和您说一声。”

“哦哦哦，你没事儿吧？”白雪蕊关心地问。

“应该没有什么事情。”白翕说着，“我现在是不是都看不出以前出过车祸？”

白雪蕊一顿：“那就好，那你这几天好好配合，那个委托如果有什么情况我会及时告诉你。”

白翕想起自己那乱成一团的墓地，不知道应不应该开口，陆霁也看见了，他犹豫着，还是开了口：“姐姐，我今天上午去给王小娇扫墓的时候顺带去我哥的墓地看了……”

说到白晞，白雪蕊沉默了下来，她似乎在仔细听着，一直没有说话。

白翕说着，忍着心里翻涌的奇怪，其实他大可不管、人走茶凉，他这个“墓主”都不在乎那些，可是中元将近，到时候“他的这幅惨样”大咧咧地显露在一家人面前总是引人伤心的。

“我知道了。”白雪蕊意外地平静，她似乎并不觉得惊诧，“我知道了，我会处理，你好好休息。”

白翕的直觉告诉他，这很反常，“以前也发生过吗？”

“嗯，很多次。”白雪蕊说到这里，话语很低，沉的像是被沉重的痛苦碾过的麻木，压抑的情绪终于随着她的话语流露，“你别问了，这都是没有原因的事情。”

很多次？白翕本来以为是时间久了石料饱经风霜雨雪的质量不好，没想到他等来的是这样一句：很多次，这都是没有原因的事情。

为什么？他的眉头深深皱起。人死了就死了，他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还能有什么诡事？总不可能是大哥放错了骨灰坛，他想起他濒死时响在耳边的话语，只觉一团乱麻，手机停在通讯录的「夏蝉」的联系界面，他叹了一口气，还是没有拨出去。

“对不起。”姐姐轻声说着，直接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