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城的丧葬一条街位于城西,都是些沿河而建的老铺面,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产物,靠河的墙面还依仗的是明代就建起的老城墙,低矮破旧的二层瓦房、木头窗户、白灰墙,配上铺面前的花圈和纸扎,氛围十足。
一辆同样老旧的黑色轿车缓缓驶入街道,在避让了好几个骑着电动车和自行车的行人后,停在了一家店门前,白翕将打车的钱付了,从车上下来,走进店里。
店面不大,店面尽头还有一个小门,门上挂着老式的珠帘,遮掩后面连通的院子。
店铺里面堆满各种纸扎,一捆又一捆的金钱元宝挂在墙面,地面上堆着纸扎的房屋、衣物、日用品,甚至还有纸扎的电脑、电视、冰箱等等新奇的玩意儿,把屋子挤满。
伙计坐在玻璃柜台后面玩着手机,百无聊赖,见白翕进来,也不抬眼看他,直到白翕走到他面前,敲了敲桌面:“我找夏蝉。”
伙计依旧没抬头,指了指门的方向,“住院子东头的屋子,你要是留宿得登记,我们这……”伙计的话没说完,突然抬头看他,疑惑地拉长音调问他:“咦——你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伙计说到一半,把话头止住,骂道:“夏蝉那小子又不按规矩来!”说着冲后头大喊:“夏蝉!夏蝉!把人领走!”
听到伙计急促的呼喊,一个青年掀开珠帘窜进店面,冲着伙计问:“怎么了?你咋咋呼呼的干什么?”
“你还说我干什么?”被反问的伙计想说什么,可迫于白翕站在店内,什么都没说,指着白翕,道:“来找你的。”
白翕扭过头,看着夏蝉,算得上四年没有见过,青年还是一如既往的时髦打扮,染成灰色的三七分碎盖头格外扎眼,黑色的耳钉比起这头灰发来都黯然失色。
他微微拉下为了遮掩自己脸颊上指印的口罩,又盖上。
夏蝉看他,初是皱眉,接着又凝眉细看,他面露惊讶,一把抓过白翕的手腕,拉着他向外走,一边快步走,一边扭头向伙计赔笑:“对不起啊,熟人、熟人。”说着眨眼。
伙计嘟囔了一句,低头继续看着手机,不再搭理两个人。
两个人走到马路对面,穿进一条巷子,七拐八拐地走进城西的另一条香港街,又走出去,终于到大路上,夏蝉四处张望,找了一家稍大些的奶茶店,将白翕带进去,他点了两杯奶茶拿到手里,带着白翕走进店面的角落坐下。
“怎么回事?四年前你突然失踪,我还以为你被人带去投胎了,你现在这算怎么一回事?”夏蝉压低声音说道:“你应该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白翕苦笑,“我三年前才从这具身体里醒过来,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能从这具身体里复活,这才来问你。”
夏蝉接话:“你说。”
“我接管这具身体之后,看过原主留下的记忆,他是被你们的人带走的。”白翕说着,一顿,他想起记忆之中场景。
——
那个男人突然出现,他对白晞说:“可算让我找到你了,走吧。”
白晞的脸上流露出的不是疑惑,他似乎早就知道自己有这么一天,他咽了口唾沫,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将惊恐的情绪藏起来:“你说什么?我不认识你。”
“你不需要认识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不知道吗?”那个男人说着。
当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白晞的恐慌再一步放大,他还站着,可他的心理防线已经垮塌了,他万分惊惧地:“我会在这里不是你们做的吗?你们又要干什么?我活下来了还不够吗?”
那个男人听到他的这番话,没有再显露出咄咄逼人的态度,他的声音柔和下来:“我和你说的那些人不一样,这是你自己的机会,你不想转世投胎吗?”
白晞似乎依旧不敢相信他,他没有动作,愣怔地站在原地。
男人说完,看了白晞一眼,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准备离开,白晞这才惊慌失措起来,他大声叫喊到:“不要,我跟你走!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去转世投胎?”
男人回头看他,停住脚步:“当然,王行川,你的下一世。”见白晞跟过来,他又说了一遍,“跟我走吧,重新开始。”
然后就是刺耳的汽车鸣笛之声,白晞站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上失神,一辆疾驰而过的越野车停不住车,人车相撞,发生了重大的车祸,他整个人被卷入车底,所有关于白晞的记忆戛然而止。
白翕借尸还魂,似乎白晞真的跟随那个男人走了。
——
“……”夏蝉听过白翕的叙述,沉默下来,“所以,你能继续作为白晞活下去?”他一顿,“可是你知不知道,就算发生这个车祸,白晞也不会死,他的阳寿未到。”他又看了一眼“白晞的面相”,“白晞是能活到寿终正寝的……”
“既然阳寿未到,为什么会被带走?”夏蝉喃喃自语,他做阴差的时间并不长,工作向来按部就班,从未遇到这样的事情,可他也能推论一二:“按那人说的,除非他是占了他人的机会,盗身还魂,可又不像,他说他是被人带到白晞的身体里的,难道还有别人来帮他盗身还魂……当然,这是我的一个猜测。”
“你想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又应该怎么办,是不是?”夏蝉问道。
白翕点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找你的那位同行问清楚,又或者去找王行川?”
夏蝉思索了一阵,他的一只手摩梭着另一只手,在想着办法,按他们的规矩,他是不能再与白翕见面的,但他和白翕交情匪浅,那个伙计也与他相熟,他也就破了这个例。
但若是让白翕见那位带白晞走的阴差,怕是那位不会轻易答应,每个人的生死轮回、命理因果都是绝密,在未发生前不能泄露一丝一毫。
如果不是因为他在白翕的命轨之外,怕是白翕连他都不能求助,“你不能去找他,你只能去找王行川,我可以替你去问那位阴差,但是这些事情他能泄漏给我多少,只能看他。”
“好。”其实这是白翕所能想到的最好结果。
他滞留阴间多年,那段时间他没有身份、没有住所、无□□回,不知日月地做了许久不老不死、不生不灭的游鬼,在那段痛苦、无望的日子里,他别的见识没长,倒是对这世界的规矩知道了许多,太多的事情不可说。
夏蝉点点头,“你去找他,我们就和片警一样,是有辖区的,王行川应该就在江城,如果你找到了他,就联系我,我帮你看他的情况,看他是否真的转世了。”
“好。”白翕点头。
夏蝉站起,走到柜台找店员要了一支笔,在奶茶外套的纸壳上写下了一串电话,他将这张纸递给白翕,嘱咐道:“尽量少联系我,麻烦会少些。”说这句话的时候,夏蝉轻拍他的肩膀,“人间还是好活些,你过了这些年的苦日子,能好好活一段就好好活一段。”
“谢谢你。”白翕低头,他不知道他这算不上是好日子,或许是,他可以见证陆霁新的开始、见证家人新的生活,然后无所牵挂地走向他真正的终点。
说完这些,夏蝉和白翕告别,离开了奶茶店,两个人没有闲聊,聊的都是紧要的事情,白翕知道夏蝉的顾及,也没有拉着夏蝉多聊,在夏蝉走后没多久,他也跟着出门。
现在他的事情就变成回家了,但又不能立马回去,顶着这一身伤回去,白母看见了非去找陆霁和陈垣算账不可,白晞是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儿子,能长大、能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哪能让人“欺负”?
想来,在脸上的指印没有消失前,他还是别回去,免得给陆霁惹麻烦。
既然回不去,他就只能继续去找个地方住下。白翕给家里去了个电话,白母对他患得患失得很,还是得让母亲放心,他脸上的指印其实消下去许多了,估计也就两三天,便也就说是两三天的事。
白母念他,让他还是早些回家。
打电话的间隙,白翕四处张望,想了一会儿,走出店门到了几步之远的站牌下。他往上搜寻,萍城他来过,也算是熟门熟路,他一下便找到了适合自己留宿的地方:19路公交车的终点站,长潭乡白榆寺。
或许是在行内混的经验和习惯,他第一时间想起的,还是寺庙的知客堂。
白榆寺的师傅给他安排在院内二楼边角,和他说了两条庙内的规矩:作息与饮食与寺庙僧侣保持一致,这些白翕都了然于胸,他上次来也是住这里,便点头一一应下,问起师傅可需要帮忙做些什么,既然没有要事,他就不能白住,总是要帮着寺内做些什么,这也是住在知客堂的“潜规则”。
师傅到了声谢,按规矩给他安排了一个不花费太多时间,又不用花大力气的工作,每日早晨在大殿解签台迎客,倒不是解签,主要是收银、记账。除了功德箱,解签也是寺庙日常的进项,这些收入会被用以寺庙日常花销,如僧侣饮食、寺庙香火和水电。
“没有问题。”白翕应下,和师傅允诺。待师傅出门,他收拾收拾东西,在老式雕花四柱床躺下,日头西落,还有一顿晚饭,但他并没有多少胃口,眼睛一闭,准备直接睡到明日清早上班。
可惜未能如愿,他躺下不久,就被一个电话吵醒,接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陈垣的声音。
“你忘记把药拿走了!”陈垣在电话那头说道,“你现在还在萍城吗?我们给你送过去。”
淤青就算不上药也会自己消退,他去买药纯粹是为了那擦伤带的……
陈垣问得急,偏偏白翕不是一个善于撒谎的人,他一顿,说出了地址:“我还在长潭乡,准备在白榆寺住几天。”
“那正好,我师兄和先生也要去那边,先生觉得那两个诡物放在地公庙不合适,准备取了放到白榆寺来,先生说这两个诡物滞留多年、难以克化,最好是找间大庙散散怨气。估计他是准备等警局消息,要是涉及到凶案,等案子破了一切沉冤得雪,渡化也容易。”陈垣解释,虽然声音带着病气,还是叽叽喳喳的,像只小麻雀。
好在不是吵闹,只是活泼。
白翕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好,陆霁颓如死水,和他这个人生没什么指望的人呆在一起不如和陈垣呆在一起,明艳活泼,惹人喜欢。
虽是祝福,白翕依旧是忍不住发酸,他翻了一个身,手用力地锤了一下枕面。
他没有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