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到了被太阳霞光普照的地方，就安全了。

默情已经不记得自己游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游了多远。她的身体已经濒于疲惫眩晕的临界点，可她还是只能不断向前。

她绝对不要回头！

绝对不要回到那象征死亡的高台……

“我可以帮你逃走，但海神府只接待朋友。”

大概十个时辰前，一身青绿色罗裙的神女对她这么说。

对方也确实做到了。

她当然知道，对方帮她，是因为自己可以帮助海神府啃下瀛洲这块混乱于三界之间的“硬骨头”。

但是那又怎样？

被利用总比被要了命强。

她只是一颗弃子罢了，是他们先抛弃了她，现在自己只是另谋生路而已。

烟霞港的朝阳红光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像远在天涯。

默情累极了，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双臂撑上港岸边的木板。霞光罩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晕染上橘红的暖调。在周围嘈杂的询问声中，她沉沉地昏睡了过去，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枚白玉硬币。

“这是海神府的身份凭印，见它如见我。拿着它到了烟霞港，就算不用说也会有人把你送去海神府的。”

诺青背对窗户而站，因为逆光，她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模糊，但是声音坚定，不容置疑。

“那要是，他们发现我擅自离开了瀛洲岛，前来围堵我怎么办？”

“好说，”神女将头一偏，转向面色逐渐恢复如常的小星君，“把我变成她。”

小星君有些愣神：“这里面还有我的工作任务吗？”

“不然呢？你买票了吗？就在这儿看戏！”

“小诺的意思是，用你的化形术扰乱鲛人族的视线。”眼见两位长不大的“顽童”又要逗嘴，青霄抢先一步解释。

果然，她一出声，小星君立马把到嘴边的话悉数咽了回去。

默情在旁边看着觉得有趣，忍不住轻笑出声。

“怎么了？”诺青一脸茫然地问。

“没什么，我从没见过这场面，有些新奇。”

“什么场面？”

“真正诞生于心底的爱……”

街市已经完全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各类灵体在窗外划出一道道流光，妖精们的身姿在原型与人形中变幻无常，各路散仙挥动袖摆，撒落光点。

默情突然间发觉，自己第一次感受到了世间的暖意。

禁锢结界中的水清澈透明，被她身上幽蓝色鳞片晃动出折折叠叠的光，豁开心底一角。

她低下头，看着水影忽然自顾自地说：

“从我记事起就常听族人说，母亲在我父亲之前，还曾有一位丈夫，那才是她真正所爱之人，兄姐都是母亲与那个男人的孩子，只不过……”

“她被族中列为圣女候选者，她的伴侣，必须经由族中长辈选定。他们选中了一只小狐仙给她。”

“那只狐仙修炼不过百年就已脱离妖骨成了散仙，放在狐族中，也算是难得一遇的天纵奇才了。”

“哦对了，听说那小狐仙也有恋人呢，”默情抬起头，妩媚动人的笑容之下泛出哽咽，“可那又怎么样呢？几千年来，没有任何生灵能抵挡得了欲海八毒的力量，那是熔铸了金乌血肉和怨念的太阳神力，是鲛人族千年以来的骄傲呢！”

“他只能无知无觉地沉沦于欲望之海，服帖乖顺地等待纾解和操纵，和这些年来所有被鲛人族选中的生灵一样。”

“他和母亲生下了我以后，母亲并没有成功成为圣女，只是当了辅臣，所以母亲厌弃了他，不再给他解药，也不再为他缓解，眼睁睁地，看着他毒发。”

她突然笑了，声音也不再哽咽，仿若阴诡地狱中格格不入的生魂，嘲笑着每一个亡灵，却又不得不面对与那些亡灵一样的宿命。

“你们知不知道，欲海八毒毒发之时，中毒者会想起一切，想起自己傀儡一样的时光和其中的点点滴滴？你们说，他是在什么样的愧疚和怨恨中死去的？”

青霄出声打断默情略显扭曲的控诉：

“愧疚？他为什么要愧疚？”

半晌寂静后，青霄继续说：

“你都说了，他是中了毒失去了意识而非他本心，为何要愧疚？”

“说得轻巧，”默情复又笑了，媚意十足的眼尾轻轻一挑，目光直直对上谭敬晨，“如果他不是荀氏血脉，也许根本撑不到你去救他，那时我俩生米煮成熟饭了，你以为自己还可以坦然接受他吗？”

“不会，如果我不是荀氏血脉，你在航船的时候压根就带不走我。”小星君歪着脑袋靠在窗边，眼皮也不抬地说。

“荀氏血脉感知到了危机，才会强行迫使我进入昏迷状态，保证我的供养者进入安全地带。如果没有这份血脉替我做决定，你最多，也只能带走我的尸/体。”

这话从谭敬晨嘴里说出来，就像今天中午吃了米饭一样稀松平常，毫无波澜，却叫默情愣了神。

青霄回身皱眉道：“是谁刚刚还跟我保证呢？”

小星君认错第一名，光速举手投降，霄领导这才放过他，转回身对默情道：

“所以，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母亲并不喜欢你父亲，只是受制于族中压力才与他生下了你。你之前说，你姐姐也是这次圣女候选者之一，所以你怀疑母亲和兄姐是为了除掉你，故意选择了敬晨。因为他们知道敬晨的母亲是天河素女，身上有荀氏血脉影响，你一定会失败，一定会被扔下坠梦台对吗？”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青霄没有继续往下问，只是对谭敬晨摆了摆手，招呼他：

“这个房间让给默情姑娘了，我们再去定一间。”

小星君听话地跳下窗台，跟在领导身后溜达出去。诺青会意地将门关上，转向默情道：

“这枚硬币给你，一会儿谭敬晨会过来给咱俩用上化形术。但是就我观察，离开他身边超过二十公里就会失效，到那个时候，你只能凭自己往烟霞港游，想活下去就别回头。”

“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一开始就是想利用你的，你应该也心知肚明，没什么好装的，”诺青耸了耸肩，“现在，算是为了你那倒霉蛋父亲吧。毕竟他们俩就是为了他来的，也是缘分。”

说完，诺青便嚷着饿去了大厅，独留下结界中的默情。

这一夜平静到了极点，连街市上的商铺都按时按点收摊，除了打更人的更声，几乎听不到一丁点儿其他声音。

可惜平静永远不可能持续。

伴随着太阳一起升起的，还有客栈窗外泛着幽光的鲛人井。

井口诡异蓝光全部收束无形，淡淡的金白色微光与太阳相互辉映，流出圣洁与漠然之气。

坠梦台载着十几鲛人升入高空，接受瀛洲岛一众生灵仰望。

可伴随日出一同到来的并非温暖，而是万千寒雪冰霜。冷风凌厉地呼啸，环绕高台，立起肃杀的围墙。

前一天在诺青手下吃了大亏的鲛人如今明显有备而来。高台中心的七个鲛人聚成圆环阵型，银白鱼尾的鲛人居中，其他六人围着她。

她们同时抬高右手，手心聚敛金色光芒，左手紧握收在心口，聚敛起蓝色光芒，神秘莫测的符文飘荡在阵型外圈，逐渐涤荡扩大。

白色长发的神女微眯双眼，右手轻轻向身侧挥出，一柄身刻凤凰的长刀逐渐凝结成型，神女身后，七弦琴不奏而响，冰雪伴随乐章洒向大地。

青霄面对高台发出最后通牒：

“鲛人默情与我为难，我有笔帐要与她算算清楚，各位如若愿意将她交给我来处置，我们还可以握手言和，两相罢手，否则，就别怪我无理了。”

银白鱼尾的鲛人用余光乜了一眼被绳索绑缚在一旁的“默情”，冷笑道：

“鲛人族内部事，还轮不到外人处置。仙子心有不忿，这我能理解，正巧我们要清算叛徒，不如留下来观摩观摩？”

青霄看着“默情”翻了个白眼便也忍不住皱起眉头，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那对不起了，我有必须带走她的理由。”

冰雪将狂风都凝固成冰柱，卷曲着冲向高台，神女的冰刀寒芒大盛，刀尖前指，直冲阵法中心的鲛人圣女而去。

鲛人阵法吞吐出箭矢状的黑蓝色液体，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光泽，但是直面它时，不会有任何一个对手怀疑它的威力。

青霄侧身避过箭矢，左手一挥卷起小型霜雪旋风，将避无可避的箭矢刮偏，右手横抬挡住阵法外其他鲛人的兵刃，手腕一翻将他们逼退，脚尖轻点，又将自己的身体向前送了送。

就是这一前送，让她穿过风雪，清晰地看到在圆形阵法的后方，六个更加年轻的面孔站成一排，

而在她们每个人身边，无一例外，都跟着一个双眼空洞无神的男性。

青霄咬紧牙根，厉声喊道：

“给她恢复！”

话音未落，银色光芒便突兀地从高台上喷薄而出，环绕着“默情”散发出雾气，将她恢复成青绿罗裙的少女。

与此同时而来的，还有高歌猛进，混杂了金属味道的劲风。

冰刀翻转分裂，镜面一般折射出神女冷决的面容。借着寒风，青霄脚踏高台，向诺青身后的绳索轻轻一挑。

也就是这背身向敌的短短一秒，黑蓝箭矢破空而来，其中仿佛还带着扭曲的笑声。

神女回身，不避不退，直面毒箭而去，让圆台之上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银尾圣女声音急促：

“你想硬抗？”

“对啊，那又……怎么样呢？”毒箭没入青霄的身体，但也只让她停滞了一瞬，白发由发尾起，变黑了一半，下一秒，她便举起刀刃，向阵心刺去。

组成法阵的七位鲛人下意识结阵去挡，谁知神女突然躬身，笑道：

“你们误会了，我的目标从来不是你们，而是……那只金乌的自由！”

滔天巨浪从神女背后狂啸而来，冲过法阵涌下高台，在流下高台边缘的瞬间凝固成冰，生出刀刃，飞卷着冲向台底的锁链。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台上一众鲛人都没有来得及阻挡，海水已蔓延至台上每一个角落，诺青带着青霄，顺着海水冲下高台。

就在这时，一只通体雪白，七彩羽翼，额间碧绿叶状纹路的灵兽冲了出来，展开翅膀，向诺青飞身而去。

青霄略微怔愣，一道温柔银光缠上她的腰身，将她带离坠梦台，重回谭敬晨身边。

小星君伸出双手，拥着她落地，感受她怀中七寻镜散发微光，轻轻地笑了：

“果然没错，一猜就是。”

“什么？”青霄没太听清。

“我们应该可以回去了，”谭敬晨对她微笑，“这里交给他们俩去解决吧，当年没能陪在她身边造成的遗憾，总要给他一次机会去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