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风声都渐趋平息,白芷才撩开假山洞口的枝条藤蔓。布满整个天空的乌云已经薄如轻纱,完全无法遮掩太阳的光芒。恐怕也直到此时,整座湘夫人府邸才感觉到劫后余生的温暖。
青霄还来不及站稳就先拉过谭敬晨的胳膊,推着他原地转了几个圈,上下检查了一番,确定之前的那些都是皮肉伤,长长地出了口气。
接着,园长大人一把拽住想要趁机离开的白芷仙侍,头也不回地奔厢房而去。
一进屋子,青霄就毫不客气地问道:“刚刚的金网是湘君的手笔吗?”
还没等到回答,一旁的谭敬晨倒是先从自己的储物灵器中搜罗出一堆药膏,推在青霄面前,眼巴巴地等着“伤员特供”的照顾。
白芷原本想看准时机离开,奈何园长大人此时此刻耐心十足,一边轻轻柔柔地上药,一边眼皮也不抬地继续问:
“既然你们早就对这样的事情习以为常,而且有应对策略,为何故意在我们面前演出一些牺牲自己的戏码?”
在沉郁的寂静中停顿了片刻后,青霄终于转过头,郑重其事道:
“你想拉我们和你一起解决问题,这没错。现在我们给出了态度,你是不是也应该敞开天窗说亮话了呢?”
被捋顺毛的谭小星君左手托着脸,右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青霄手里给他涂抹药膏的棉球,还用无辜的笑脸补了个问句:
“你突然反悔,不想和我们合作了,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
白芷凌厉的目光在一唱一和的小两口儿中间来回折返了几次,最后才转向谭敬晨,直言不讳道:
“生死关头还说怪话,我还以为神志不清是你才对。”
……
这番话说得两边其实都挺无辜:一个是经历了未来的小星君,一个是恪守着当下的仙侍。谭敬晨说的都是实话,可惜在白芷听来就是怪话。
不过谭某向来不为这些“不足挂齿”的点评烦恼,反而能从这样的话语中自觉挑拣出“赞赏”的部分,他点了点头,满含真诚地问:
“湘夫人原本有两位对吗?为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白芷先脸色一变,急急忙忙地喊:
“别提那个名字!”
“为什么?”越是这种时候,谭敬晨越是有一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毅力。
好在霄领导脑子够使,抹药的手稍稍加劲儿,面上还若无其事道:
“就事论事,我们先谈今天的事情吧。既然湘君会在英罗夫人失控时出手,那么说明他们彼此仍是关注照应的,前日当着我们的面,这位湘君又为何驳夫人面子呢?”
白芷果然冷静下来,凝眉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双手不停地搅动裙身,嘴唇边缘都抿得有些发白,最后才缓慢地回答:
“湘夫人的确有两位,就我所知,应是孪生姊妹,英罗夫人是妹妹……湘君他,许是在成婚前,就意有所属了……”
“懂了,三方纠葛的情感戏码,常见得很,”谭敬晨轻轻挑了下眉,“所以那位姐姐不会已经不在了吧?”
白芷又一次紧咬嘴唇没有应答,可这就是默认。
死者往往比生者拥有更强大的能量。
青霄不由得心里有些发沉,最后还是得绕回那个问题:
“为什么提了孪生姐姐的名字,英罗夫人会失去神志?”
“我也不知道,”白芷终于流利地回复了一个问题,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而我也正是想请二位相助,解决夫人失魂的症结。”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确实不知究竟是何原因导致了夫人目前的状况,但是据我观察,湘君平素虽颇为不耐烦,可对失魂症时的夫人,倒是很有耐心,或者说,他是期待的。”
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莫名其妙地爬满青霄的身体,让她不自觉地绷直手臂。
就连把思维怪异当饭吃的谭敬晨也无法理解这种叙述,歪头问:
“期待?为什么要期待?就算他不喜欢英罗夫人却迫于什么原因娶了她,但是他也同时迎娶了自己的心上人啊,现在斯人已逝,对其孪生妹妹,没必要这么恨吧?”
“不,应该不是因为恨意,”白芷摇了摇头,又细细思量了半晌,才重新坚定地说,“但是我确定,湘君对夫人的失魂症,是有所期待。”
“为什么,难不成失了魂就能变成另外一个人?”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鸟雀振翅的声音,让屋内三位神仙都惊了一下。寂静被打破后是更深的寂静——
这原本只是谭敬晨一句脱口而出的话,但却硬生生说出了醍醐灌顶的效果。
无声的诡异感节节攀升,白芷再也坐不住了,猛然起身就往外赶,直冲冲地奔主院而去。
她跑得很快,连一直追在后面的青霄都觉得险些要跟不上了,一路行来还接连撞到好几个小仙童,等追到主院连廊前,才有空闲时间将满肚子的心惊胆战放下。
这座庭院沿墙种满了梧桐木和斑竹,庭院中心分置了四个面积可观的花坛,其间同样种满了各种名花异草。
白芷就在离寝殿最近的花坛一旁呆立良久,又一点一点滑下去,直到蹲靠在内寝窗下的石阶上。
等谭敬晨抛着一个桃子晃荡过来时,就见两位神女都是一副做贼一样蹲墙角的模样,还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
他将桃子轻轻一抛,精准地砸进青霄怀里,看到对方更加不可置信地用口型问:“哪来的?”这才心满意足地跟过去蹲下,同样用口型回到:“和我一起扔石头的小家伙给的……”
他还没嘚瑟完,全身就是一震——
寝殿之内突然传来一声轻哼,是露打花蕊,红袖微垂,莺歌燕语入帐帷时才有的声音。
向来只敢在嘴上逞逞强,甚至暗恋一千年到此时此刻都没真正说过一句“我喜欢你”的小星君瞬间红了脸。
本能让他拉过青霄的手就想开溜,可是正在此时,从深闺窗内突然传来一声意乱情迷的低喃。前一日还将步子迈得四平八稳的湘君失了神一般唤道:
“沅娥……”
同为神女的青霄与白芷也许在这句话中感受到了某种共鸣,一种名为“愤怒”的情绪燃上心头,让她们越过千百年的时光,在七寻镜“缔造”的世界里,终于奇妙地达成同盟。
庭院内经过神力雕琢的花坛由铺设在地面的水渠相连接,微风拂过,掉落的花瓣便随着水流,去往下一次轮回。
这番雨迹云踪Ⅱ持续到了月上梢头,才声音渐歇。
早在那声“沅娥”之后就离开的三位对红烛暖阁中的景象全然不知,同样的,从欢洽良宵中起身整理着装的湘君同样不知,有人带着郁结难平的因果而来,即将掀开他那隐秘的故事。
他并没有在这处幽闺停留,外衣衣带甫一系好,他就提步向外走去,和来时一样,不留只言片语。
英罗夫人床榻对面有一扇用来梳妆铜镜,镜前烛火微动,光的波动让她散落如瀑的长发都似乎晃动起来,像水的涟漪,层层叠荡开来。
她静静地躺在榻上,将镜中反射出的白玉娇红全都视若无睹,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面庞——
这张在失魂散志中咽掉活物时,甚至是刚刚共赴巫山时还貌美如花、妍姿动人的脸,现在正在缓慢地生出皱纹。
少女一样的翦水秋瞳也逐渐模糊,银白色顺着发丝汇入黑瀑,她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从眼中而出一直流过脸颊,这泪水让她的视线更加模糊,再也看不清镜中的自己。
可她还是努力地睁大双眼,越过摇晃的红烛看向铜镜。
那个能映出自己面目的铜镜……
铜镜反射着周遭的微光,照出青霄烦闷的眉头。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七寻镜的镜框,面对镜中的自己喃喃道:
“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阴炽盛。你觉得,湘君与湘夫人是哪个呢?”
一旁写帖子的白芷抬起头来,茫然问道:“什么?”
“没什么,问我呢。”谭敬晨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继续写。
接着,他一抬胳膊拿掉青霄手里的镜子放到一边,轻声问:
“你想到了什么?”
“我在想,七寻镜既然能将我们带到这个时间里,不管是与过往相合的幻境也好还是真实的过去也罢,有如此神力的宝物,应该不会选择简单的因果。”
青霄偏过头,眼神从桌案的烛火之上飘过,描摹了一遍谭敬晨的眉眼,才继续说:
“也许,求不得是因,老是果,是一个湘夫人自己也沉郁难解不愿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果,所以七寻镜才会选择让我们来到这里。”
“老是果?”小谭星君有些意外。
“对,”青霄点了点头,“英罗夫人的预言确实超脱了时间的天理,但是她并没有引导他人或者人间去改变天命安排的未来,按常理来说,不应该遭受如此严厉的反噬,这个我从昨天一见到她就有想过。所以我觉得,她的容貌变老,也许并不是因为预知,或者说,不仅仅是因为预知。”
这些考量说服了谭敬晨,于是也就顺理成章地表示了赞同。紧接着,他用食指勾了勾对面人的手腕,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悄声说:
“所以霜雪女神大人,你没有孪生姊妹,就算有,我也只属于你,可以请求你不要迁怒我吗?”
“我没有……”青霄下意识想反驳,突然想起从湘夫人庭院离开时,自己说什么也要甩开谭敬晨的手,于是又低下了头。
她眼睛盯着自己放在膝头的手心,长长地吸了口气才转过头来问:
“对于神君们,不对,对于世间的男子来说,假如心上人不在身边也无法再回来了,那么和别的那些,那些自己明明不爱的其他人神妖精灵怪的,都可以……无所谓了吗?”
还没等谭敬晨回答,白芷就突然将一方帖子横插在两位神女仙君中间,语调间听不出什么情感地说:
“崖山山神回了拜帖,同意我们去找她了。她是两位夫人的挚友,也许能解开不少谜题。”
注释Ⅰ:出自屈原《九歌·湘君》
注释Ⅱ:引用自柳永词《雪梅香·景萧索》,原句为:“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
PS.崖山山神,对应前文第十五章·更正确的第一名和第十六章·最懂我的那一个里的“崖山仙兽园”,再次回收一处小细节,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