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界提起竹林,崖山与湘水,就像是桂冠上毫无疑问的两颗明珠。
在为了湘夫人一事到达这里之前,谭小星君对崖山最深刻的印象也无非就是仙兽园大赛上,那个总是拿第四名的倒霉蛋,可是现在,当他被三十多米高的紫竹追着跑时,他才知道:
隐居的高手是不容小觑的。
终于,在又一次躲过带着破空声而来的竹叶飞刀后,他忍不住喊:
“不公平!凭什么就揍我一个啊?”
“嗯······可能是因为我们没拍着人家的身体说:‘这支竹子可真是光秃秃的’这句话吧。”青霄抱着胳膊在一旁答疑解惑。
“不是,都是神界的灵了,怎么就听不得实话呢?”
得益于谭星君这句话,紫竹再次卷起竹叶大阵,直奔他而去。
白芷简直要被气糊涂了,不仅是气谭敬晨的不着调,更气自己都觉得谭某的不着调有迹可循了,为什么还是稀里糊涂地和他们合作?
好在作为东泽仙兽园“实际意义上”的大领导青霄是个靠谱的,她右手轻轻一提,就从白芷身侧的储物灵器中拿出拜帖,利用法力将自己的声音在整个山间回荡传播起来:
“多谢叶山神回帖,冒昧前来,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整个山林只静谧了一瞬,紧接着立马刮起一刻不停的狂风,将大山吹得呜呜作响。在这样严厉的风声里,白芷用了十二分的耐心才将脏话压下去,最后还是在喊声中尽量得体地奉上一句:
“我是英罗夫人帐下侍女白芷,求见山神大人!”
急啸的风忽而凝固起来,那追着谭敬晨满山跑的巨大紫竹从天而降,无数枝条化成大茧,将他们层层包裹起来。
青霄只觉得自己脚下一轻,似乎是被抛到了空中,但是并没有天旋地转的感觉。
谭敬晨轻松的语气很快从另一边传来,隔着枝条的包裹,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却可以听到他说:
“厉害,难怪刚刚连星图索引都找不到路,啧,还挺想学的。”
“你之前也是这么和英罗夫人说的。”青霄善意提醒他。
“那个就是动动嘴皮子,这个是真的想学。”即便看不到,谭小星君也用语调向别人描绘着他恣意的神情。
“为什么?”此时此刻仍然有些神经敏感的白芷以为谭敬晨是在见识了湘夫人的失魂症后,站到了对立面去,立时疾声反问。
“嗳呦,白姐啊,斗转星移本身就是在从空间上违抗天理了,我还去学你家夫人那预知术干嘛?她隔着一两千年的时间和七寻镜这种不确定因素算中了我和霄霄诶,这是从时间上违抗天理的。时空一起,我是嫌自己活得久吗?”
“白姐”这个称呼,本身是荀敬晓与白芷成为挚友后,每每遇到值得调侃的事情时,谭敬晨喊来打趣的。
在这样一个尚未熟识的时空中,这声“白姐”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力量,让白芷静默下来。
反倒是青霄,在一边儿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问:
“你还会怕违反天理的代价啊?”
谁知小星君理直气壮地答道:
“以前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无牵无挂的,当然不怕了。现在不一样了呀,多活一会儿还能和你多待一阵儿呢。”
这下子,青霄也不出声了。
贪狼星君轻轻巧巧、毫无察觉地,让远隔千百年时光的两位神女,同时背上了心事的包袱。
万幸的是,这场寂静并没有持续太久,木茧落地带来的响动就重重打在心上,缓慢地展现出了灰色岩石打造的府邸。
一身苍青色纱衣的神女现在府院门口,左手食指与中指间夹着白芷传来的拜帖,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
“叶乔叶山神对么,在下是……”
“霜雪女神青霄,久仰大名,和传闻中的你很不一样。”面前的神女说话很平,几乎没什么感情色彩,但又出奇的,能让人感觉到一丝客气的意味。
青霄点了点头,正想接着说,就听这位叶山神道:
“那这位是?”
这个问题有些难以回答——按正常的时间线来说,此时的贪狼星君还是谭敬晨的父亲谭礼卓,而他本人,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小屁孩。
青霄抿了抿嘴,思考着这位山神大人同样会预知术的可能性有多大,还没算好,就听见小星君在旁边笑着回答:
“这是我领导,我是她的人。”
霄领导转头看时,只看到了一只指尖并拢向上摊开的手掌很快地从自己身侧滑落。
不过叶山神似乎并没有真的要探究的意思,只是回身领着他们往院内走去,用她那单调平稳的声音慢慢说:
“我与英罗和沅……她姐姐,其实都是好友,所以当年寂瞬来找我打听小沅的事情时,我才会举棋不定。”
“因为你在此之前就知道英罗夫人许意寂……什么来着……湘君了吗?”
叶乔回身侧目打量了谭敬晨一下,又很快地收回视线,回答:
“是的。”
“当年神魔两界为抢夺边域爆发战争,寂瞬作为南线先锋官贡献颇大,也因此,成了许多神族嫁女的良选。”
“只不过,他不是沅夫人心里的良人对吧?”
这话谭敬晨问得随意,却将三位神女都问得一愣。
叶乔又一次回身看他,实在没忍住疑惑,问:
“神君可是旧识?”
谭星君笑了起来,耸了耸肩道:
“不是,不过以我的经验来说,心有所属的话,是很难瞒得住身边的家人好友的。”
这派理所当然的语气不知有没有打消叶山神的疑虑,但她终究没有揪住不放,回身接着引路:
“当初她们姊妹与寂瞬的亲事,便是万川水神千辛万苦,从众多有适婚女儿的神族手中争取来的,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觉得的。不过我却知道,是因为寂瞬钟情他的大女儿,而他的小女儿又钟情寂瞬,才能让这桩婚事顺理成章地收场。”
这个故事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什么新意,青霄浅浅地皱了皱眉,问出了当时在湘夫人府中初听这段过往时就想问出的问题:
“所以,这桩婚事对于两位夫人的父亲、对于英罗夫人和湘君来说都是得偿所愿,那对于故事中的第四人呢?她的意愿如何?”
在平铺直叙的语气之中传出了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羽毛般拂过心头,又不出意料地答道:
“她自是不愿的……白芷姑娘,你是她的身边人,今日我接了你的拜帖,就是希望等你返回湘水,可以帮助英罗走出执念。”
这时,青霄才发现,在重峦叠嶂的崖山之中,还有这样一处飞瀑水帘遮蔽的洞穴,其间寒意横生,几乎到了滴水成冰之境。
在这处幽微中闪动着点点荧光,照出了寒冰中少女的面庞。
除了山神叶乔外的三位神仙全都汗毛倒立地认出了这容貌的主人——
英罗夫人的孪生姐姐,沅娥。
虽然一早就猜到沅娥夫人可能已经逝世,可是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她的尸身,依旧让青霄心里泛起微微的苦涩。而在苦涩之外,让她汗毛倒立的原因,是这如同人间少女一样的脸,和英罗夫人失魂之时的样子毫无二致。
青霄看到白芷攥紧的双拳,知道她也一定是想到了英罗夫人的情境,从万千疑惑中,挑出最容易回答的一个问:
“一位自然神陨落可大可小,就算湘水由三位神明共同主治也一样,这位夫人何时故去的?似乎从未听到什么消息。”
这不仅仅是代表过去时空里的神界没有湘夫人之一陨落的消息,更是站在近两千年后的时间里,青霄与谭敬晨同样未曾听闻这样一位鼎鼎大名的自然神何时何故消亡。
“以人间的时间算来,大概五十年前。”
人间?
青霄心里一惊,突然领会到了什么,她试探着问:
“神人不可通婚,这位夫人不会……?”
叶乔点了点头,无情无感的语气里出现了平静的波澜:
“小沅在人界遇到了一个凡人,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神界了。”
在没有六界塔中转的过往时空里,六界之间的时间流逝速度是不同的,一个凡人的一生于神仙来说,也不过是个把月的功夫。
即便是两千年后,六界塔统一了六界的时间,神仙的五十年与凡人的五十年同样不可比较。
她突然有些荒唐地想:
湘君其实也挺可怜的,满怀欣喜的亲事之后,依旧得不到对方的心。
可是很快,她又反驳了自己,觉得这位沅娥夫人当真是性情中人,宁为凡人死,不做神仙生。
她抬起头,看向停在一边怀念旧友的叶乔,轻声问:
“沅夫人……是因受罚,才……”
“不是,”叶乔的指尖划过冰棺边缘,寒意让她手指逐渐泛红,“等寂瞬找到她们时,人间已过去近五十年了。我于神界与她们再见,就只剩满头银发的小英和……和这样的小沅了。”
青霄正想问“她们”二字从何说起,就突然被旁边的声音打断。
“夫人不是因为过度使用预知术,泄露天机,才变成如今的样子吗?”
场中四位神仙都是各怀心思走进这处洞穴的,白芷也不例外。她听到这些问答,才从中找出了过往坚信之事并不可信的痕迹。
“我提个别的问题,”谭敬晨也突然插进话来,“这位仙子的玉牌上,写着的名字是‘英罗’,这是什么原因呢?”
注释Ⅰ:出自屈原,《九歌·湘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