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霄又做梦了,这是一场细碎繁琐的梦,一觉醒来还有挥之不去的烦躁。
梦里她第一次离开了原先那些暗沉无边的压抑场景,来到了一处平静而开阔的水流岸边,垂柳的长枝依依不舍地点在水中,勾起层层微澜。
她低头看向水中,发现倒影的面庞不甚清晰,只有隐约可见的淡粉罗裙,是青霄本尊并不常穿着的式样,因此她恍惚间觉得,那倒影并不是自己。
她极尽努力地辨认倒影的真实面容,却始终是水中捞月、徒劳无功。
整个过程中,她都尽可能展现出了细心与耐心,甚至专注到忽略了背后走来的另一个身影。
当青霄反应过来时,一切都已经迟了,身后的神君举起锋利的匕首,划伤了她的脸,鲜红的血液流入水中,涤染了近水的柳叶。她本能地想要反抗,却发现自己悲从心起,哀伤化作无助,只能让梦里的自己跪倒在岸边。
她再一次低头望向水中,涟漪微动,一圈圈地荡开,映出水中的倒影,依旧是那个模糊的面容,不甚清晰,却未展现分毫伤口······
青霄猛然惊醒,大口呼出几口气,才勉强有力气抬起手臂擦掉冷汗。她闭了闭眼,感受阳光打在身上,渗进皮肤的丝缕温度,终于揪出了一点点别扭的苗头。
院子里传来一阵阵投石入水的跳动声,吸引着她裹起外衣,向门外走去。
果然,有谭小星君在的地方将注定与安静无缘——
他不知从哪儿招来了五六个仙童,男女都有,一群人将院中用来观赏的莲花水缸搬到了客房对面的墙边,站在院中,比谁投石更准。
照目前的局势来看,谭敬晨应该已经在分数上取得了较大的领先优势,因为他正眉飞色舞地眯眼瞄着准头,嘴上还不忘强调:“愿赌服输啊,愿赌服输!”
“咚”,一粒小石子轻巧地越过莲花的花茎,干脆利落地沉入水底,某著名顽童扬着下巴,对面前一群比他矮了大半头的小仙童们恬不知耻地吩咐:
“去吧,君子游戏,愿赌服输。”
仙童们个个撅着嘴巴,嘟嘟囔囔又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别院。青霄等他们都走远了,才抱着胳膊笑问:
“君子游戏?欺负小孩的君子游戏?”
“我又没作弊,诚信竞赛,不算君子吗?”某位小神君就是从不知羞。
可惜情人眼里出西施,青霄听了这话只轻轻笑了笑。她走下门廊来到院中,用双臂揽住谭敬晨的腰身,将头埋在对方的胸膛,在阳光下,感受着柔和的温度进入体内,慢慢获得了一些让内心宁静的力量。
刚刚还一脸嘚瑟的小星君回抱了她,沉默了一小会儿才问:
“又做噩梦了?”
青霄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进对方的眼睛,企图看出一点儿破绽来,虽然仍是无用功:
“你怎么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谭敬晨挑了挑眉,近乎炫耀般地说,“尤其是关于你的事。”
虽然这份自信不出意外地得到了一记白眼,但是青霄并没有反驳,而是直起身来,在谭小星君身上上下摸索起来,直到翻出了所有银两才罢休。
已经培养出默契的小星君撇了撇嘴,解释道:
“没办法,自从那次在人间差点儿没让你吃着烤红薯之后,我出门都是带着六界钱币的。结果谁能知道这七寻镜直接给咱们送回了将近两千年前,这钱再怎么准备,估计也是不够的。”
这些问题,作为东泽园大领导的青霄当然再清楚不过,她将两人身上所有的银两集中在一起算了算,深感如果他们不能快点儿解决七寻镜留下的因果问题,那么最棘手恐怕首先就是如何生存下去了。
“看来去天知阁买消息这招儿行不通了。”霄领导叹了口气,皱着眉头思考起别的出路。
天知阁,是大战之前在六界黑市中都颇有名声的信息贩卖组织,组织内集合了各种游走于六界边缘的“人才”,出售的消息有八/九成的可信度。当然,价格不菲。
“为什么突然想到要去天知阁,你想到什么了吗?”谭敬晨抬起手轻轻抚去青霄的眉头,柔声问。
“嗯,我的梦,梦里我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还被划伤了脸,但是等我看向水里的时候,里面的倒影却并没有伤痕,可依旧还是那张看不清的脸。我觉得这是某种暗示,一定能告诉我们一些什么,但是我现在没有头绪。”
对于她的话,谭敬晨从来不会不放在心上。他用指尖点了点自己的下巴,慢悠悠地在院中踱步思量,不知怎的,就晃悠到了刚刚投石比赛用的大水缸前。
水瓮中种着的莲花正值花期,花茎笔直地将花瓣托出水面,留出的空隙映衬出水中的倒影,让小星君不知不觉中被吸引了目光。
一阵微风拂过,吹得紧邻院墙的一排竹叶簌簌作响。
谭敬晨的眼睛在水面和叶梢间来回游移,双手却紧紧握住水瓮的边沿以致关节泛白。
他用略显失神的音调唤道:“霄霄……”
青霄听到声音,回身去看,却发现声音的主人脊背发僵地站在原地,并没有要转头的意思,于是快步走了过去,用手轻抚谭敬晨的背,让他把话说完。
可小星君并没有急着答话,而是先在翁中捞起一捧水,等水从指尖流尽了才指着墙角的竹子说:
“泪点斑竹的湘妃,应该有两位吧?”
青霄拍打他后背的手猛地一顿,突然间明白了一直以来心中那怪异之感的症结所在。
另一边,同样想通了的谭敬晨掐着水缸的边缘,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吐出字来:
“我姐给神界所有神仙的记档里应该有写过,该死的,为什么偏偏这种时候想不起来了!”
看着他又头痛又自责的样子,青霄实在有些不忍心,用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又用指尖轻轻拨开指缝,语气平和地说:
“昨天的那位湘君曾叫过湘夫人的名字,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英罗’,如果实在想不起来,我们从这里入手也是一样的……”
她话还没说完,谭敬晨就抬起头来:“英罗?对了,另一位湘夫人应该名唤沅娥……”
这一次的风好似平地而起,在一团乱麻刚被整理出线头的开端重新笼罩起迷雾。风声狂躁而狠戾,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悲鸣与呜咽灌注进所有生命的身体,连青霄和谭敬晨这样的神女仙君都被刮起一层冷汗。
水瓮中的莲花随风晃动,最外侧的花瓣在风中反复地擦过水面,打碎了水中的倒影。
昨日带他们来到别院的仙侍白芷提着裙摆跑进院中,兜头抛出问题:
“你们是不是讲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见面前两位一脸困惑和迷茫,又心知此时和他们是讲不通了,只好先行抓住两个“麻烦精”的手,向客厢房后跑去:
“乖乖跟着我,乖乖听话,让你们躲着就躲着,没事儿别出来!”
厢房后面是一处小花园,一座假山隐在高大的树木之后,满山的石头都被青苔和藤蔓爬满,不是了解地形的人,根本看不出其间有个隐秘的洞口,足够藏下四/五个成年人。
白芷将两个惹事精按进去,又反身拉过树枝和藤蔓将洞口掩住,最后还用自己的身体挡在最前方。她并没有回头,但是沉声叮嘱:
“不要说话,不要乱动,不要出声,不管看到什么,明日再见到夫人都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也不许再说出那个名字,知道了吗?”
这些变故都来得太过突然,根本没有给人留下反应和思考的空档。但也许是因为有了未来的经历,谭敬晨对白芷总是有着近乎家人的信任,即便什么都不明白,也还是稀里糊涂地应了声“好”。
不过疑问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狂风卷起的乌云越来越多,这处僻静的院落终于展现出诡异的面貌——
前一天还端坐在厅堂主位,为自己逐渐老去的容颜而叹息的英罗夫人此时却宛如花信之年的人间女子,眉似远山眸若繁星,朱唇微启肤若凝脂。
可是,躲在假山洞穴/中的三位神仙心里都十分清楚,这位恢复了绝丽美貌的湘夫人就是一切怪异的源头。
她的双眸虽然很亮,却看不出一丝神志;轻摇的罗裙上钩挂了碎草和断树枝,也浑然不觉。
就在这样失魂落魄的状态下,她突然伸出一只手,抓起水瓮莲花下的一尾锦鲤,动作连贯地送进口中。
水渍和鱼血被风吹干,凝固在手上,也没能让她停下。
青霄差点儿抑制不住自己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她死命地攥紧谭敬晨的手,从那同样冰凉的手心中攫取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勇气,才堪堪压下眼前这场景带来的震撼感。
就是这短暂走神儿的功夫,英罗夫人已经踩着失魂的步伐走近假山,围着离洞口仅有几步远的树木找了起来。
虽然直到此时此刻,白芷也没有出声说明情况,可是他们三个都知道——
他们已经被发现了!
这个将锦鲤生吞了的湘夫人发现了身边仍然存留着“活物”的气息,并且试图揪出他们。
屏息等待的时间是漫长而又短暂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有巨蟒缠绕在脖子上,冰凉的死亡之感穿过肌/肤直达灵魂。
带着刺破乌云的阳光一起进入洞穴的,还有湘夫人无魂无魄的目光。
白芷紧闭住眼睛,心下一横,张开双臂就要迎上去。可是身后突然传来一股力量将她拽得失去平衡,向后仰去,倒在一位神女温暖的怀抱中。
她还没来得及喊出声,一道黑影就略过眼前,带着破空声扑了出去,和英罗夫人一起摔倒在假山外的草丛中。
天公不作美,这一摔并没能让湘夫人的神志回转,她几乎和谭小星君同时站起身来,对着暴露了气息的两处“活物”有些纠结地转了两下头,最终还是决定对让自己撞向树干的罪魁祸首发起进攻。
“她现在没有理智的,不得到能满足她回神的力量就不会停下,你拦我做什么?”白芷在青霄的搀扶下站起身来,焦急地冲山外大喊。
可谭敬晨并不领情:“废话,你死了,以后我姐和谁秉烛夜话,给谁战前托孤去?你还得和小爷一起照料荀京墨那个崽子呢,别想把活儿都丢给我!”
他嘴上不饶人,可是心里也知道不能对英罗夫人动真格,有所顾忌的防御和毫无理智的攻击自然不能相提并论,有好几次都称得上是死里逃生的躲避。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小星君已经浑身挂彩了。
在这种时刻不可能坐视不理的青霄拉过白芷,严肃又慎重地问:
“她难道只有吃活物这一种吸取力量的方法吗?你还知道别的什么?”
刚被谭敬晨莫名其妙的预言砸得七荤八素的仙侍多少有些呆愣,她张了张嘴,才缓缓道:
“有是有,只不过……”
话音未落,天边就突然飞来一张金丝织成的大网,径直飞向英罗夫人,将她困在其中。
令人意外的是,刚刚还被看得见吃不着的谭敬晨惹恼的湘夫人忽然静了下来,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不动了。
金网越收越紧,逐渐裹在她身上,又一点一点渗进她的身体里。
白芷甩开青霄的手,将看愣神的谭敬晨一把抓回假山内,急急忙忙地拉过树枝和藤蔓,带头躲在了洞中的阴影里。
假山外的金光缓慢地消失,湘夫人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和眼前明显留下了战斗痕迹的树丛,神色复杂地转头望向假山——在茵绿色的背后,一处洞口显出安宁的黑暗。
但是她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快步离开,只留下滴在草叶间的晶莹……
注释Ⅰ:出自屈原《九歌·湘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