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邓礼没想到的是,卢点雪和李平答应是答应了,结果才过了几日,二人双双没了影儿。
正逢顾老那差了人过来,诚邀李知府和卢巡按今日赴宴。
邓礼找不着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可谓是欲哭无泪。
“堂尊劳累许久,真是辛苦了。您不妨先去赴宴,让草民来找人,您歇息会儿?”
来者莞尔而笑,和声细语地与邓礼商量着。
不消多说,正是富商林凡安。
邓礼闻言一怔,略有怀疑地望向林凡安,心中忍不住嘀咕这个商人何时和顾老的关系这么好了?
“草民恰好昨日才与那两位打了个照面,不如就让草民带着他们去顾老府上吧?”
像是怕邓礼不相信,林凡安不慌不忙地补充了两句,看起来胸有成竹。
“那好吧,可别别误了赴宴的时辰!”
邓礼最终还是破罐子破摔地把寻人的任务交给了林凡安。
横竖死马当活马医,他是真找不着那两个人。
哎,也不知道这两位最近是怎么回事,都不在衙门里待着了,动不动就往外跑,还是做大官舒服。
待邓礼长吁短叹地走后,林凡安也离开了府衙。
他低头思索半晌,径直走向寒山寺。
其实方才他是在诓邓礼。
自织佣事变后,他也没见过卢点雪。
至于为何要这么说,还是因为有些要事他要私下与她商量,否则之后怕是没有二人能再单独见面的机会。
不过他知道卢点雪素有到寺里清修静心的习性。邓礼死活找不着人,那她八成就是在附近的寺院里。
如林凡安所料,在寒山寺的一间禅房内,他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人。
此时卢点雪正坐在案前,俯首抄写经文。
她写得很慢,目不转睛,袅袅的檀香顺着她的笔杆盘旋而上,如一只轻柔的手,逐渐遮掩住了她的视线。
然卢点雪不为所动,依旧缓缓地,坚定地,一笔一划地写下去。
林凡安见状上前一步。
在隐隐绰绰的青烟间,他微眯着眼,尝试辨认字迹。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他顺着卢点雪的字自上而下地念下去,而后轻轻一笑,转身离去。
“原来是《心经》,甚好,我也来取纸笔抄上个几遍吧。”
他这不出声还好,一出声,卢点雪的注意力就全被打断了。
心念一动,思绪便也跟着乱了。
她不满地搁下笔,眼神颇带责怪地望向林凡安。
“你既要抄《心经》,那就找块地儿安生抄着便是,何必搅扰旁人?”
“是我的不是。”
林凡安净口净手后,带着纸笔折了回来。
他在卢点雪对面落座,温声道,“那我合该向您赔罪,是我一直让卢巡按心神不定,从而要靠抄《心经》而息虑静缘了。”
“……你就不能好好讲话。”
一听林凡安,也就是云梵这语气,卢点雪就头疼。
“好好好,是我自己心猿意马,不关你的事。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别绕弯子。”
比起孙隆那种直来直去明着坏的,卢点雪最不想应对的还是云梵这种绵里藏针、心口不一的人。
嚯,天天嘴上说自己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到头来还不是在指桑骂槐,暗讽他人吗!
被林凡安这么一搅和,卢点雪彻底没了抄经的心思,干脆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林凡安,等他开口说正经事。
“不对啊,最近我又没跟你打交道,你是如何知道我心神不定的?”
卢点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劲之处。
“若不是为了破三障,何需将《心经》抄这么多遍?”
林凡安慢条斯理地说着,而后又续上了几根线香。
“何况我见你已反复写了如此多次,字迹却越发飘忽不定,想来贪嗔痴未曾去,苦厄不曾度,报障业障烦恼障仍旧存在。”
“何处不能抄经?何经不能静心?如此执着于外物,有所为而为,还说自己没着相吗?”【1】
林凡安声音不大,语气也甚为温和。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番话,把卢点雪问得哑口无言。
她垂首陷入沉思,默然许久。
“你说得对,近期是我太过浮躁了。”
“我此次来寒山寺内清修,目的确实跟以往不同。与孙隆一番对峙后我便一直在思考,我,这个应天巡按,真的只是我自己?我是应天巡按,还是应天巡按是我?”
闻言,林凡安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你既已选择去抄《心经》,那便是心中早已有了答案。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卢点雪点头以示赞同:“我知道‘应天巡按’一职是个虚相,是指代一个职位的名称而已。不过,我依旧认为我这个实体可以发挥我作为一个人的能力,赋予其一定的意义。一个虚幻的名称并不足以定义我,但我却可以做出行动,将这个虚相与我联系在一起。”
“当是时,孙隆以王权逼迫我停手,说我这个应天巡按之所以能如此威风,皆是因我背后站的是皇上。我就是如是反驳他的:我,只会是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庸!”
“但事实上我也一直在反复琢磨这句话。此话说出来容易,可实际要想做到却极为困难。知而未行,实则未知,在此方面我仍是迷惘的。我连我自己都看不明白,如何才能观照他人,致良知呢?”
“原来如此,”林凡安颔首,了然于心,“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是这般道理。”【2】
“你师从卓吾先生,又是王门心学泰州学派之中人,如何证心明道,如何知行合一的道理,想来也无需我多言。若是一时想不明白,倒也不必一直执着于此,见机行事,随遇而安。”
“还记得天泉证道吗?阳明先生有所谓‘王门四句教’,其门人王畿、钱德洪对其产生争执,见解不一。王畿以为‘心’‘意’‘知’‘物’四者“无善无恶”;而钱德洪以为四者有善有恶,须‘为善去恶’。二人相持不下,遂于重阳之夜于绍兴天泉桥,王守仁处质证。” 【3】
“先生曰‘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汝中须用德洪功夫;德洪须透汝中本体’。也就是说,一人认为四句教有误,心体无善无恶,人身只需不被习心所侵蚀,便可守住心体,故而意之动无善也无恶。另一人则认为四句教无误,认为无善无恶乃天命之性,圣人是如此,但常人难免有习心在,也就是佛家所言的贪嗔痴,有业力,故而意之动是有善有恶的。不知澄怀你研读了这么久的心学,对此可有所感悟?”
“都不够中庸,”卢点雪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一个太过超脱,一个太过拘泥。诚如先生所言: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功夫,一悟尽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眼前便有失人,便于道体各有未尽。”【5】
“依阳明先生之见,王畿便是利根之人。利根之人,直从本源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6】
“利根钝根之说,本为佛家所言。有人生而知天下通行之大道,从容行之即可一步登天;有人则需后天之勤勉,脚踏实地方可实现己愿。王畿之语,若从理论而言,无误。然世上又有多少利根之人,又有多少能体悟天理的圣人?心体不被习心侵蚀,谈何容易?是故我为以为王畿所言意之动无善无恶,是为评判善恶之律法,是至善。但律法本身又岂可加以评判善恶?律法,既非合法,既非非法,律法为评判善恶之标准。”
“诚如阳明先生所言,二者之言,还需相互兼顾,相互学习。”
“是啊,后世有阳明弟子邹守益把四句教第一句改为‘至善无恶心之体’,足以见得四句教这一漏洞引发了多少纷争。换言之,话语也是一虚相,无论人用何种方法去表述自己的心中所感,却总有不得其义之遗憾。”
至此林凡安长叹一声,“后来王畿与钱德洪的结果你也知晓,二人各执一词,以至王门弟子分道扬镳、分源别派。而后,王畿越发偏激,越发绝对,逐渐为世间所不容。”
“太过执着,易生我执。王畿反复强调无善无恶的心之体,不让人身被外物影响。过于强调内心,忽略良知从无善无恶的标准下转入实际所做出的改变,这是万万不可取的。他太执着于净,着了净相,变成了有所为而为。如此,就容易落到表面功夫上,还是成了向外探寻,良心仍旧是被遮蔽,终究一事无成。”
“莲花生于污泥,智慧从烦恼中来,若无智慧,何需烦恼?”
“正如《传习录》里薛侃除草,他觉得草没有用,阳明先生曰‘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你此时觉得无用的烦恼,实际上或许并不如你所想象得那般无丝毫用处。若是一时半会想不出来,那就随遇而安,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我不希望你也落到个痴念缠身的下场,眼下,还有更重用的事要去做。”
“比如说,李知府现在人在何处?顾老那要开宴了,特命我来邀你们二人入席。”
“好了我知道了,劳烦你还专门跑来开导我一番。”
卢点雪苦笑一声,如释重负地摇摇头,“他在旁边的竹林里效仿守仁格竹呢,说是想看看能不能也像阳明先生一样,悟出些与先贤不一样的道理来。”
“……行吧,那你先去把他找来,待我抄完《心经》就领你们过去。”
见林凡安大有一副不抄完不走人的气势,卢点雪诧异无比。
她没想到他是认真的,遂揶揄道:
“你既是顾老派来寻我们的,怎倒现在还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不会也同我一般,抄经是有所为而为的吧?”
“我可没那么多讲究,所作所为皆出自真心,何况方才我是见你抄了才临时起意的,肯定与你不一样。”
面对卢点雪言语上的戏弄,林凡安头也不抬地礼貌回击道,笔也不曾停留过片刻。
待经文抄完他方才投笔起身,上下打量几遍,正色道,
“写得还行。若是用于祭奠,这一篇发愿过的,便也足矣。”
“ 祭奠?你这话是何意?好端端的,为何要祭奠人?”
迎着卢点雪又惊又疑的目光,林凡安恍若无觉。
他安静地将手中经文投入铜盆,平静地望着火苗将宣纸吞噬殆尽后,这才与卢点雪对视,
“程阁老于上月廿一为东厂酷吏所捕,现已死于诏狱之中。”
“这个消息,是金陵户部右侍郎亲自上京探查到的,也是我正要告知于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