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远在苏州的卢点雪和李平还尚未知晓京中发生的剧变。
此时,他们正站在水田的田垄上,望着乡亲们种水稻。
自打孙隆的事处理完后,百姓们如释重负。就连忙农活之时,他们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
不过,卢点雪却仍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如今似乎还多了几分倦怠。
江南多雨季,眼下又到了黄梅时节,日日都很潮湿沉闷。
浑身上下仿佛都像是在蒸笼里蒸着似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江南就是这点不好。
不管是在金陵或是苏州,但凡到了梅子黄时,阴雨连绵不绝,云雾接连不散。
卢点雪最为不喜的便是梅雨天。
她觉得自己身上都快潮得生霉了,就跟家乡徽州的马头墙似的,星星点点的霉斑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爬满了墙垣。
“澄怀多虑了,人是不会长霉点的,心静自然凉。”
相反,李平倒是意外地从容。
他一边兴致勃勃地翻阅着书,一边仍不忘宽慰卢点雪。
“你当真不觉热?”卢点雪困惑地望向他,“难不成舒和兄的真身其实是蘑菇?每逢阴雨天便噌噌往外冒?”
“不然,其实是因这书编得极妙,其中收录的文章有几篇自有股冰雪文气,读之令人倍感凉爽,澄怀不妨一观?”
李平笑笑,将手中书递到卢点雪面前。
卢点雪好奇地凑上来。
只是她瞧着瞧着,总觉得李平所指的这篇文章愈发熟悉。
好像是她从前帮人改过的一篇。
卢点雪的心咯噔了一下。
很凑巧的是,李平所称赞的那句,正好就是她加上去的。
不会吧,这本书应该不是她想的哪一本吧……
卢点雪不信邪,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
李平原以为是她被这书中语句所打动,喜笑颜开,正欲再说上几句,未想卢点雪竟是径直出手,将其夺了过来。
李平:?
李平不解其意,但仍旧微笑着仍由卢点雪将书拿走。
“你瞧是吧,这书是不是编得极好——!”
他话音未落,卢点雪就猛地一合书页,看那封皮模样。
只是这书的书名,并不是她想的那般。
卢点雪有些困惑。
难不成是自己猜错了?
可是方才她看的那篇文章,应当只收在了那册书中啊。
卢点雪的手不由自主地摩挲起了封皮。
只这这一摸,她就察觉到了端倪。
在李平霎时变得惊恐的目光下,卢点雪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到扉页。
果不其然,这书是有两层封面的。
这书的第二层封面,赫然题着“拔萃”二字。
卢点雪无奈望向李平。
“舒和兄,这可是朝廷禁书。身为朝廷命官,你怎么还明目张胆地——”
“嘘嘘嘘,澄怀慎言!”
李平连忙竖起手指,示意卢点雪噤声,
“这不是还包了层封皮遮一遮吗,你不说,不就没人知道了?”
他心虚地将书从卢点雪手中拿回,抚平封面,装作一派无事发生的模样,
“这里天高皇帝远,大理寺是查不到的,不过澄怀你可别小看了它!江南一带的学子们可都得靠这些书来写八股文呢!”
卢点雪听后,一阵沉默。
废话,她当然知道这书是干什么用的。
她可不就是是编纂此书中的一员!
但这话他不能跟李平说。
万一不小心传出去,可有罪受的。
于是乎,卢点雪只能假装毫不知情。
她不动声色地又将书拿来,封面朝内,往李平胸口前重重一拍,面无表情道,
“掩耳盗铃。知道京城内有大理寺在查,那就赶紧收好,还敢这么大摇大摆在人面前看,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徇私枉法。”
李平捏起书角,将其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随后嘿嘿一笑,
“大理寺也就做做样子嘛,若是真把这些科举用书全都给禁了,岂不断了寒门学子的路?何况这些书本就是为科举而编的,谈不上什么危害。相反,本府还挺欣赏这些编书的人呢,私底下也常和原社的人谈论此书。”
“哟,这个时候不怕惹事了?”卢点雪眉毛一挑,调侃道,“看来舒和兄最近大有长进,胆子大了不少。待我回京述职后,定向季尚书好好夸赞于你!”
“倒也不必如此,”李平即刻认怂,讪讪道,“老师在礼部甚为忙碌,这种小事还是不要惊动他了吧。”
卢点雪闻之,微微一笑。
然而令她未想到的是,李平仍还未死心,悄悄附过身来,低声试探道,
“所以澄怀,既然方才你也看过了,你觉得这篇文章写得如何?不打算再看看此书吗?真的编得很不错哦——!就是最近出得慢了些,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中间还陆陆续续断了几次。”
这次轮到卢点雪心虚了。
其中原因她最清楚不过。
因为那个时候她人在诏狱,人手不够,同她一起编书的人又为了避避风头,自然要消停一阵子。
反正不管李平是如何一个劲地将书夸得绝无仅有、天花乱坠,卢点雪自是充耳不闻,不为所动。
这场小打小闹,直至吴县知县邓礼到来后才算结束。
“哦,邓知县来了?和那些乡绅们谈得如何?”
李平正了正神色,率先开了口。
“还是老样子,顾左右而言他,就是绝口不提募捐的事。”
邓礼无奈地叹了口气,面色有些难看。
“难道县衙中就必须得靠他们募捐才能修建水利吗?难道官府的就不曾拨出专门的经费用于此处吗?”
卢点雪有些难以置信。
“没有,通常都是民间自办,由乡绅或宗族出面组织,”李平摇了摇头,附和道,“官府的开支一般都是源于赋税的存留。此部分存留在支付官吏、生员俸廪后,通常只能余一百至二百两白银用于办公。此外,之前用作平息民变的耗羡盈余,也有部分会充作对官府财政的补充。”【1】
“莫非朝廷真的指望不上吗?先前我已写信发往内阁,不知朝中阁老可否应允拨款修堤坝的请求。”
卢点雪眉头紧锁,沉思道。
“八成是等不到了。国库空虚,东北和西南皆有战事,何况现下已是黄梅时节,不知又要下上多久的雨。再不兴修水利,夏税怕是就要耽搁了,到时候朝廷又要怪罪下来。”
李平唏嘘不已。
“所以眼下苏州府内有多少乡绅富商愿意出资?若是他们一直无所表态,我愿与李知府一同前去劝说。”
卢点雪刚将这个想法说出口,邓礼脸上的愁云霎时散去,转而换上一副欣喜的表情,迫不及待地赞同道,
“善!这正是乡绅富商们的意思,也是我之所愿!”
“卢巡按,您也是知道的,我不过一介七品小官,尤其是在那些从中枢退下来的士绅们面前,那断断是不够看的。故而这些老大人们也跟我说了,欲宴邀卢巡按和李知府上门详谈,不知二位可愿……?”
邓礼说着说着,声音却愈发地小了起来。
因为方才他也在悄悄地观察着卢点雪和李平的神色。
卢巡按还是一如既往地面色冷峻。
不过邓礼知道,事关百姓,卢巡按定然不会无动于衷。
不出所料,卢点雪仅仅迟疑了半刻,便坚定地点了点头。
至于李知府嘛……
邓礼复又瞥了一眼,心下了然。
果不其然,李平的表情逐渐变得微妙起来。
他与李平也算是打了半年的交道了,对于李知府的一举一动,基本上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瞧这模样,李知府看起来很是纠结啊。
这次邓礼也没吭声。
毕竟他也知道这苏州府里的乡绅有多难对付。
别的不说,光是他吴县县内,从朝廷退下来的就有十来位。
其中一位还是先工部尚书,内阁阁员,谁见了不得礼让三分?
关键是这位顾老如今还有不少子弟在朝中做官,又与萧阁老交好,若是一不小心冒犯了人家,那以后的仕途差不多就到此为止了。
是以邓礼这个七品知县,人家压根就没瞧上眼。
从前在百姓面前威风凛凛的邓礼,到了这位大人的府上,也不得不点头哈腰,一举一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邓礼募捐水利的事刚说出口,那位先工部尚书就十分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直接让邓礼把李知府和卢巡按喊来,择日宴请他们及苏州府内的其他官僚与富商,再行商议。
这位老爷的原话,邓礼哪敢如实告诉卢点雪,只能委婉地将话语美化了一番再告知于她。
他也是真怕了这卢巡按,面上看着不动声色、冷冷清清的,结果搞出的事情一个比一个大。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也是相当担心卢点雪听了原话后,当即就要上门与那老爷理论理论,到时候还不知该如何收场。
邓礼和卢点雪耐心地等了半天,李平却没个反应,欲言又止。
卢点雪本还有些疑惑。
先前二人早已约定好了一起去劝说乡绅富商,尤其是那个林凡安,势必要从这些人口中掏出钱来修筑堤坝,不然怎对得起被他们利用煽动起来的百姓?
李平也不是傻子,处理民变后续的时候他也意识到了。只是碍于形势,他这才没揭穿他们的别有用心。
如今既要厚着脸皮去蹭人家的筵席,又要赔着笑脸求这些人捐钱,真是令人一言难尽。
何况李平性子本就腼腆,临危而惧也在情理之中。
且他老师是季无忧,估计不少乡绅有想要拉拢他之心,他也是左右为难。
思及到此处,卢点雪也理解了他的难处,便先替李平回了邓礼的话,让他再多出一段可供好好斟酌的时间:
“李知府今日还有要事去做,要不让他再思虑一番吧,过几日给你答复,可好?”
“好,那下官先行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