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赵祈的万民广记总算修差不多了。
真要说起来,他只是列了总纲,斟酌哪些文献能用,哪些一点都不能出现在书中。
孟初今日心思都在院里越落越厚的雪上了,见赵祈在里间练字,干脆就自己系上银绒大氅,推开了屋门。
冷风卷着雪花从回廊瓦沿处飘落下来,屋里燃着炭只让她昏昏欲睡,突然迎风,只觉神思清明。
院子里已经落了半指厚的雪了。
怡兰拿伞要帮孟初遮着,她也没让,“等雪够了,就在院子里堆个雪人玩。”
怡兰没懂什么雪人,她就顺着接话道:“宫里冬日会堆雪狮子,有手巧的太监,堆的活灵活现,还拿了赏钱呢。”
孟初没见过,就问丰米他们会不会,雪狮子总比雪人可爱些吧?
丰米还真没堆过,但他机灵,立马就想到了丰谷,“要说堆大的不行,但他堆小的那可是手到擒来。”
丰谷话不多,只是走到院角从无患子的树枝上捧了干净的雪,用手掌将雪攥紧,最后一点点拿指尖压出来的雪狮子晶莹剔透。
他放在回廊栏杆上,孟初见离远了瞧,跟一只琉璃小猫似的。
“主子,奴才还会团雪狗子,雪葫芦,做好放院子里当个看头,一天都化不了。”
丰谷之前身形跟丰米差不多,只是骨架子大些,但自从分到小院里吃得好了,整个人都壮硕起来,此时手里捧着雪,手冻红了还一脸憨厚的样子,更觉他老实规矩。
丰米简直都没眼看,可算是让他在主子面前装上了。
“看个稀罕,不用做那么多。”孟初看他手通红,“怡兰,去库房里,把那副翻面皮子的手套拿给丰谷,别冻坏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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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狮子被手帕垫着,托在掌心里,孟初把它放在书案上,没一会儿下面就化水了。
赵祈放下笔,用手碰了碰她的脸:“怎么这么冰,没戴厚面?”
厚面就是口罩,但是用皮子做的,孟初嫌戴上了呼吸不畅,一直不肯用。
“爷,你先看雪狮子,都快化了。”
结果她一低头,书案旁便是炭盆,已经化一半看不出形了。
“往年这个时候,上书房的武师傅会带着我们去箭亭堆这些。”他说半截就静默了,当时太子堆的最好,但自从有一次闹久了些,太子当夜发热,父皇就撤了那位武师傅的职,太子在冬日时,也几乎便不出东宫了。
自赵祈午朝回府修书,他便经常会这样陷入自己的思绪里,孟初早见怪不怪了,只是轻轻绕到他身后,踮起脚把手放他脖子上。
“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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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以为等万民广记呈上去,皇上会顺势把赵祈放出府,没想到翰林院却受了斥责,让全书推翻重订。
“翰林修书,意在以当朝事,开后世智,其万民广记,出自百姓而惠下,朕深感在怀,命善郡王祈与翰林众卿同修,却无有以得,无有以用,无有以知,可见尔等过责轻忽,其时不止,三月以观。”
这道明旨相当于在满朝文武面前,直接斥责赵祈敷衍了事,态度不端,最后定的明年三月为期限,看似是给了机会,实则是说他今年年节宫宴,不必进宫拜寿。
是切切实实的冷落之意。
孟初听说时手里的茶盏一动,晃出茶水落在裙角。
自那日初雪后,赵祈便一直待在前院,孟初以为是忙着万民广记的收尾,就没有去打扰他,谁能想到两三日前接了斥责的旨意后,就一直把自己关书房里了。
这消息还是元德偷偷指点了怡兰传来的,不然孟初是一点都不知情。
怡兰明白元德公公的意思,不过是想让她主子去见殿下,可私心里,她只愿主子能先当不知道,何必先去当个出气的?
孟初真有些两难,她第一反应就是去前院,可赵祈一向把面子看得比天大,封善郡王的圣旨他都嫌自己接的不够名正言顺,何况如今皇上把他脸面撕下来踩?
若拿别的由头也就罢了,斥责赵祈办差事敷衍不用心,简直是拿刀往他心上戳,日日书不离手,送来的一箱文献,他哪一本没仔细读过、记过,甚至有要记载百姓道佛信仰的一册,他嫌翰林院的书空话太多,还让她写信给她爹,要了几本道经一点点翻查。
那万民广记的总纲,都是他这些日子的心血,却被皇上贬的一文不值。
她不是在犹豫去不去见赵祈,她只是在想,赵祈此时此刻,真的想见到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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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礼昨晚睡得迟,还吩咐了身边侍候的太监不必提醒他用膳,没想到还是被叫醒了。
他脸黑着,坐在床榻边,把正给他穿靴子的太监一脚踹了个屁股蹲。
“狗奴才,爷倒要听听是什么天大的事,说!”
地砖上铺的厚地毯,长顺可一点事都没有,但他还是哎呦叫了一声,好给主子撒撒气,等赵礼过了那阵火,才道:“勉郡王来府里,就在前院,等着要见您呢。”
“老五?他来干什么?”赵礼把穿一半的靴子扔出去,“爷看你是昏头了,这也值当爷起来,你让他晚些再来。”
长顺可不敢,殿下一时气话他不能当真,要是一般人就算了,安郡王不提,他家殿下和勉郡王平日多有往来,没个真事哪里好把客在大冬日请出去,失礼都是其次,就怕伤了情份。
就在赵礼刚扯被子躺下,眼都还没来得及闭,屋门突然被推开了,赵禧缩着脖子走到云纹三足铜熏炉那烤手。
“四哥,外面雪都下大了,快起来。”
屋门大开,赵礼被吹进来的冷风冻得打了个哆嗦,长顺连忙把门关上,但这觉赵礼是真睡不下去了。
“老五你规矩是被狗吃了。”他干脆也不起来,裹在被子里,给了个眼神让长顺先退下,等屋里没旁人,他才狠狠瞪了赵禧一眼,“来找我何事?”
赵禧都没敢过去,还离个七八尺,“四哥,你知不知道二哥他们在做什么?”
真幸亏他漱口茶还没含嘴里,不然恐怕都得呛死在今日,这问得太过直白,赵礼都想骂他有没有病。
且不说他到底知不知道,就算他和二哥八字不合,三哥可还在那边,他怎么可能把事往外说。
“四哥,我一直不如其他兄弟聪明,但小六被禁足在府里,我总得知道内情。”赵禧认真的看着他,“不然我就得再去金銮殿外喊冤了。”
“内情?内情就是小六他自己糊涂,乱掺和太子的事,又没人逼他去找太子,你也别说什么去金銮殿,想威胁你四哥?没门,有本事你要去就去,反正你在宫里待惯了,最好是让父皇再关你个一年半载!”赵礼气个半死,恨不得拿靴子扔他头上。
“好,我现在就去。”赵禧也不说别的,直接转身就推门走了,赵礼冷着脸等他门槛都跨出去了,深吸一口气,还是喊住他了。
“给爷进来!”
赵禧十分听话,进来后还记得把屋门关上了。
“老五,四哥今儿个也跟你说些实话,小六的事你一点都不要管,宫里周娘娘可就你一个,你要是也像赵祈这样,她还能指望谁?”这话赵礼是真心在劝。
赵禧把话听了,点点头,“小六的事果然二哥也动手了。”
不是?他是怎么从那句话里领悟到这个意思了?赵礼见他还是不肯走,只能又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
“二哥要回京都了,只要他回来,和太子的事没个结果,小六就出不来,其它的你也别问了,你就是拿把刀子架你四哥脖子上,我也就只能说这么多。”其实赵祈被下旨斥责禁足,刚好能避开祸事。
三哥曾跟他说,父皇是既要护小六一把,又得给个巴掌,这个巴掌扇在赵祈脸上,却是在给太子看,所以赵礼就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卷进去,不然赵祈就是他前车之鉴。
赵禧忧心忡忡,他猜不到别的,但只琢磨一件事,父皇儿子那么多,小六要是真被关个一年半载,他又没母妃在后宫,父皇哪还能记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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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万般不甘和怫郁,都被宣泄在一张张写满草书的宣纸上,赵祈不许元德收拾,写完一张就随手撤在地上,直到书房里铺满一地的宣纸。
前院连扫地的声都不敢有,小太监们就用木盆把雪堆一起,把路都清出来。
元德手里提着膳盒,心里念着阿弥陀佛,“殿下,该用膳了。”
等了一刻钟都没声音,早膳赵祈也没用,他只能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
好在里面总算传来赵祈淡淡的声音,“进。”
元德踮着脚尖走,就怕自己踩到纸,好不容易才到了八仙桌旁,把膳盒里的膳摆了出来。
赵祈本没有胃口,抬眼一看,桌上却只有孤零零一个青叶鲤鱼花瓣口碗,是一碗面。
面汤一闻就知道是骨汤熬的,上面窝着一个煎焦了的鸡蛋,几根烫过了头的青菜团在一起,碗边沿摆着几块冷切牛肉。
“元德。”
天爷!膳房只说是孟侧妃下厨做的,他以为只是过了遍手,最多不过把碟子放膳盒里,哪能想到真像是她自己动的手啊。
“殿下,这是孟侧妃进的。”
赵祈愣了一下,坐下后犹豫的挑起一筷子,面有粗有细,一看就是没做的人是个新手,但入口后味道竟然还不错。
元德等了等,偷偷眯眼一看,殿下竟然都快把面吃完了。
要不怎么说孟侧妃得宠,人家还真有几分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