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双眼看不见后听觉似乎变得更灵敏了些,她听得铁链被从地上扯起后又向前拖移了几步,直至撞击到栅栏上发出有些刺耳的响声。
“你定然是还有事要问我吧。”萧鼎桓抓住栏杆借力撑起身子来。
“叔侄多年,皇叔果然了解我。”
“那你先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一切是和我有关的?”
什么时候……
分明这事也并不久远,恍然间却总觉得是已过去很久了。
大抵是剧变之中的物是人非之感在作祟吧。
“那日你偶然提到咳疾是老毛病,可我事先却从不知情,而后看见我送你的熏香还原封不动地摆着,问了府上婢女得知你从不使用这香料一类的物事,更印证了你多年的咳疾是真。”
“我所知之人中只有一人患有咳疾,那便是皮沙国送来和亲的莎莉公主。”
“趁你离开书房我拿了你压在文书之下的画卷,认得画中之人是我母后,自西境走了一遭回来我自然也认得出写在一旁的是皮沙字。”
“但在那日之前我当真从未怀疑你。”
多年来的信任根深蒂固,以致这确凿的证据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还下意识地选择怀疑。
“原来如此。”萧鼎桓悄无声息地勾了勾嘴角,像黯然自嘲也像是醍醐灌顶之后的恍然。
千算万算终是没算出来她竟能从西境重回长安,甚至于还在回京途中还去皮沙国逛了一遭,机缘巧合之下又救下当年的证人。
见她回答毕了他的问题,而所要追问的也无外乎是关于先皇后之事,于是不等她开口萧鼎桓便自己打开了话匣。
“我心悦静瑶许久,但一道圣旨便让她头也不回入东宫当上了太子妃,将我们之间的情意生生斩断。”
“她喜欢听曲,我便将琴笛笙箫学了个遍;她家中父亲将她出门管得严,我便逃了学翻墙去见她。”
“明明是我先遇到她的,她也本该要嫁给我的,可只因宫宴之上我这传说中一母所生的兄长瞧上她的姿容而向父皇求下一纸诏书,她便要与我一刀两断要去做什么太子妃。她说自己身不由己,可我们二人分明还有机会逃出长安厮守一生,是她先弃了我。哪怕后来一朝为后,只要她点头,我便能带她逃出宫墙。”
“她再没看向我一眼。”
“我自是见不得她同别的男子相拥,是她叛了我,那我也只好让她先去黄泉之下等我了。我所受之苦也当让她体尝一番,鞭血生火,未尝不是一种美的死法,只是可惜我当时远在长安,未能亲眼见到她死时的表情,也不知她可曾有过悔意。”
“不可理喻。”双手攥紧袖子,萧瑾身上有些发颤。
荒唐的占有尔尔,缘分尚浅,并非真情。
那一道圣旨是迫不得已的一生,这滋味她再清楚不过。接了圣旨便少有反悔的道理,如若弃旨而逃,那便要留下一族亲眷担下无妄之灾;若接旨入宫还与旁的男子藕断丝连,一朝私情暴露,谁都无法幸免于难。
“是你操纵无谷与高氏私通而诞下萧玥,萧炬身边那女谋士也是你的人吧。”
“不愧是静瑶之女,果然聪慧。如此便将无谷与高氏的把柄捏在了手中,他们轻易不敢忤逆与我,而高氏又一心想为萧炬谋得东宫的太子之位,自然也免不了求我暗中相助。”
“只不过你没料到无谷虽是出家人但仍舐犊情深,萧炬虽醉心权势却与叶柳互生情愫,皆险些坏了你的大事。”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你那皇兄虽明面上低调得紧但实则也是神通广大,南征离京之时竟也能派人对那些铺子多有掣肘,既然这般厉害,想必离将萧炬捉拿归案也没多少时日了吧。”
那些铺子……
其所指想必指得便是替他做事的那些爪牙,无外乎无量楼、绮春阁与富春行之类,若是皇兄派人对其多有打压……
也难怪后来再听不到他们兴风作浪的消息,原来是皇兄的手笔。
原来皇兄也在调查此事。
“像,实在是像。”
铁链被拽得哗哗作响,萧鼎桓撑着栏杆站起身来直盯着萧瑾,裴誉亭连忙将她揽在怀中往后褪去一步。
“你这双眼睛与静瑶简直是一模一样。”
“我自是看不得她与旁人成亲生子,你与你那皇兄能活到今天也着实不易,我还是太小看你们二人了。”
话是如此说,但他也着实承认事实不只如此。
对上这样一双同她相像的眼睛,他终究还是心软了。
不比太子在宫中受人重视,失了母的公主相比之下是要过得凄惨许多,明明有的是机会在她小时便斩草除根,但触及到心中的那丝柔软,将取她性命一事拖延至今。
拖着拖着自己便看着她长大,不忍她受人欺凌而多次相助,甚至闲来无事又将自身琴艺相授。
而她懂事得早,也待自己亲厚,以至比她那亲生的父皇都要亲上几分。
本是无儿无女孑然一身,这些年来却悄无声息地在一个本该死于他手之人生出了一丁点的温情。
他心下也不想承认,但一次又一次下杀手又失手却让他又不得不承认。
那双眼眸紧合,不过也好,也省得看到那眼中的失望之色引得自己难受。
“是我做事不够干脆,原本想让你们的父皇在多次乱象之中饱受惊吓、颜面尽失而死,若为他设下个干脆些的死法或许如今我也不必沦为败寇。至于我那生母,”言及此处他顿了顿,“我最后没坐上那个位子,要让她失望了。”
“你想知道的我也都说了,没什么事也别在这狱中呆着了。你自幼便体弱,若由此让寒气入体引发病症也划不来。”
喉头干涩,萧瑾有些说不出话来。
“快走吧,你我叔侄,想必已然是恩断义绝了。”
脚步声响,两道背影消失在廊道的尽头,无一人回头。
事到如今,也没人可以回头。
出了狱门吸入几口凛冽的寒气,稍稍缓解下两分胸闷之感,没走两步便见太子侍卫申陆迎来:“殿下请公主去府上用膳,裴大人也一同前去吧。”
车马皆已备好,待萧煜将手头事宜处理毕了与二人一同坐在饭桌之前天已将黑,菜倒上得很快,一盘接一盘很快便将桌子摆了个满。
“皇兄。”萧瑾无法视物,只握住了面前的瓷勺。
“诸事已了,不知瑾儿现下还为何事烦忧啊?”
“原来你一直也在查此事。”
愣了一瞬,萧煜开了口:“此事说来惭愧,当年你说母后之死另又隐情,我自是信你所言不虚,只是当时我尚无势力又恐落人话柄。后来在朝中地位渐稳便开始着手此事,一直一来都只能得些不痛不痒的蛛丝马迹,最后还得是你侦破此案。倘若这些日子你不在长安,恐怕大盛是真要翻了天了。”
“如今已在幽州寻到萧炬踪迹,想必很快便能将他捉拿回京,裴长华也已证实是受人胁迫而从宽处理,你也终于可以在长安过安生日子了。”
闻得裴长华结局,裴誉亭连忙又要拱手谢恩,他摆了摆手接着道:“那一应人证物证都是瑾儿事先收集好的,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你要谢便谢她好了。”
从桌下伸手握住她置于膝上的手掌,裴誉亭感受到她五指微微发力而回握着他。
二人的亲近之态萧煜都能收入眼中,原先还担忧这门亲事是强人所难,后来听得自家胞妹亲口说与他数次共度生死早已倾心,这些日子他也亲眼所见裴誉亭待她真情,他亦真心祝福二人。
依照老皇帝的意思,朝中发生如此大事难免沉痛,恰逢高氏之死未满百日之期,可按照“百日娶”的传统让二人快些成婚以起冲喜之用,二人也皆欣然接受,这样也免去等候这守孝三年之期,而宫中也很快定了日子忙碌起来。
婚期将近,裴誉亭也寻来了可助萧瑾复明之法,虽曰复明但眼前始终只能瞧见模糊的颜色,直至大婚的前一日才能将周遭事物识得更清楚些。
*****
同上一次出嫁时一般无二,在天丝毫没有亮意之时萧瑾便被宫中之人拉起来梳妆,前一夜没什么睡意,只在梳妆时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
散下的发丝挽起后被冠以成婚的发饰,一身红衣垂下,风华无双。
因还在丧期之故所以一切从简,凤冠精巧,不似上次那般沉重得让人抬不起脖子。
起身端详镜中之人,红妆华服,嘴角的弧度轻浅。
“吉时到——”
一声吆喝过后,有婢女进门道:“公主,大人已在府外候着了。”
拿起一旁的扇子遮面,由左右婢女扶着,穿堂而出,直直行向府门前的红车。
这一段路并不远,却像是走了好几个时辰一般。
惯穿黑衣之人今日着绛红礼服,透过却扇之隙去往,仍是一如既往地令她安心。
“起轿——”
喜轿入院,迈过门槛。
火盆燃得正旺,但仍被并肩跨去的衣角扇得一动。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月华如水,笼灯满院。
清酒入瓢,晃出细碎的涟漪;交臂而饮,化作无尽缠绵缱绻入肠。
共牢而食,合卺而醑,鸾凤和鸣,永结同心。
“累了吧?”
裴誉亭轻轻替她取下发间凤冠。
“不累。”
萧瑾环住他腰身,相拥无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