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十万火急之事便稍后再议,莫要在此处扰了公主修养。”
他出征岭南时一朝不慎遭人暗算,也多亏了远在长安的萧瑾相助才能化险为夷,既赢了这战又得以活着回到长安。
当年他自请出征,可离了长安后便传来胞妹即将远嫁浩戎的消息,千里传信多封仍未见其效,竟只能瞧着快马传来的信而落笔无力。
她是母后在这世上唯一留给他的亲人。
一别几年,她竟是愈发瘦了。
对她在西境所受之苦早已知晓了大概,如今他活着归来,也定不会再让她受到这种身不由己之哀。
望着榻上苍白的面颊,萧煜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还未等一旁的裴誉亭回话,只见榻上之人指尖忽颤,眉心紧紧蹙起。
见状,他即刻向前倾了些身,“不怕。”
“是皇兄回来了。”
只见她合着的双唇轻动:“裴誉亭……”
“我在。”裴誉亭连忙伸了手握住垂在被衾边上纤细的手指。
他手上尚带着方才在山洞中激战的血污,层层叠叠的黑与红交错,同她葱白的指节相扣。
血迹虽早已干涸,但仍在她手背上留下了点点痕迹。
他掌心的血锈蜿蜒成朱砂相连,留下暗红的纹路覆住她指尖,如藤曼缠绕,连理生枝。
“裴誉亭……”
她眉心似乎蹙得更紧了些。
“裴誉亭。”
随着这声惊呼出声,方才垂下的睫羽煽动,连带着她猛得坐起身来。
“瑾儿!”守在榻旁的两人连忙紧张起来。
“裴誉亭……”伸手回握,她双眉接着蹙着,“你怎么离我这般远?”
鼻腔中感触到淡淡血腥味,她忙开了口:“你受伤了?现下如何了?伤得可重?”
然而耳畔空荡,全无声响。
心下当即狠狠一颤。
“你怎么不说话?我现下看不见东西,你可别吓我!”
好在手中的触感尚实,半晌,她抬手摸了摸双耳,松了口气的同时有些怅然,“原来是我听不见。”
一切声响仿佛都在她耳前坍锁,静得骇人;窗外的日光穿不透煽动的双睫,只在眼中留下一片一片铺天盖地的黑。
“我应该……既看不见也听不见。”
在外看来仍是那双熟悉的眼眸,但却无法聚住目光,只显出些空洞和涣散。
见了她这副略显茫然之态,裴誉亭心下一痛,再次拉过她的双手,用食指轻轻画出字的笔画。
我、无、碍,人、捉、到、了,太、子、归。
在心中将手心感触到的字默念,识出最后三字之时她猛地一阵。
“皇兄回来了?”
“那他现下在何处?可还安好?”
见终于谈及自己,萧煜也拉过自家妹妹的手掌一笔一划用指尖写着巴掌大的字。
皇、兄、回、来、了。
手上触及令一方宽厚的手掌,她沿着方才划字的一指,向上碰到了一个微微凸起的伤口。
幼时萧煜替她煎药不慎烫到手,留下了一道不浅的疤,直至如今还未能褪去。
“真的是皇兄!”
“是皇兄回来了!”
传去岭南的信件数量并不少,但一次都未有回复。
她日夜担忧的兄长如今就在身前。
悬在胸口多日的巨石安然落地,骤然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泪水止也止不住。
“皇兄你终于回来了,这么多日音信不通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萧煜连忙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暮桃和棠雨见主人转醒,也连忙拿清淡的吃食并煎了药来。萧瑾虽不能视物听音,但亲人已归忧患已除,心中松快必然胃口也不错。
望着她用毕餐饮毕药,萧煜和裴誉亭二人也分别又划字同她简略将目下情况交代了一番,不知不觉也便到了日头西斜之势。
再叮嘱过一遍好好歇息后,萧煜从眼中分了些余光给裴誉亭道:“我们若再留在此处也恐扰了瑾儿休息,大人也早些回府休息吧。”
此言着实在理,纵然是万般不舍裴誉亭也只得跟着萧煜出了房门,但没走几步路便见他停在了院中,于是也跟在他身后停下。
“本宫听闻父皇给裴寺卿和瑾儿赐了婚。”
“正是。”裴誉亭恭恭敬敬地拱手对未来这位妻兄。
“方才见你们二人举止亲近,但若是瑾儿并不中意这么亲事,你也休想再打她什么主意,只要我活着便容不得旁人欺她,哪怕是父皇赐婚也不行。”
先前因南征之故原理长安未能及时有效地阻止她西行和亲,才使得她流落西境吃下了这许多苦。万幸她又重回长安,这回身为兄长他定然不会再让她的婚事沦为谋求利益的工具。
她的夫婿须得是自己真心想嫁才行。
“裴某是真心心悦公主,以后绝不会再让公主受半分伤害。”
听了这话,萧煜转过身来望着这位当今皇帝信赖已久的大理寺卿。
看这话语,倒也像是诚恳真心,只不过他委实有些无法将裴誉亭与自己妹妹在男女情爱上关联起来。
印象中他整日忙于那些公案,不仅不像是个容易动了凡心的而且瞧着也并不会有多体贴人,先前他同萧玥有夫妻之名也不过是萧玥死乞白赖问自己父皇母后求来的,他也着实不愿意自己如此矜贵的妹妹去给别人当续弦。
但话虽如此说,萧煜心中仍对他是否是个好的妹夫存有疑虑,他远在岭南本就相隔甚远,后来又身逢险境不敢因收信送信而轻易暴露了行踪,虽能勉强收到了些消息但毕竟许多事都不知具体,不过一切还是得等当事人自己决定,如若萧瑾亦是真心与他相爱那自然是美谈,但凡她对这婚事有半分不情愿他就算是将大明殿跪穿也要想方设法地让父皇收回成命。
记忆中她仍是闺阁少女,没想到如今竟有勇有谋,查出如此大案来。
当真是长大了。
当年她说母后之死另有隐情,旁人虽不信但他却信她的,于是待自己在朝中稍有势力便开始暗查此事,查了多念还是只有零零散散无法关联的蛛丝马迹,未能揪出真凶。
后来最是长安暗流汹涌之际他却南征离京,虽仍留了人循着蛛丝马迹要追查到底,但最终是她掀开了一切真相。
“你们二人毕竟还未成婚,裴大人还是莫要常来府上,也免得坏了礼数而让瑾儿受世人指摘。”
“殿下所言即使。”裴誉亭连忙拱手应道。
时候也不早,见裴誉亭态度端正身上又伤痕累累,萧煜没再多言,挥袖而去,殊不知他竟就住在这府上。
月升月落,日日施诊服药,到了第三日萧瑾便渐渐能听到些声响,第五日便完全恢复了听觉,只是眼前仍是一片漆黑,如此与人交谈无碍,但起居仍有诸多不便。
太子战胜而归国中便多了支柱,老皇帝便将国政交由他手。
这一场纵横十年之久的案子终是落下了帷幕,剩下的事宜也均已由萧煜接手料理完毕,但终审那日萧瑾定是要亲自到场的。
最近的日子过得是前所未有的安宁,但要去终审前一晚她却是一宿未眠,第二日也是早早梳妆完毕乘马车到场。
来了。
她听到铁制镣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拖拖拉拉的,刺耳难忍。
“瑾儿,”跪在堂中的那人声音嘶哑,“你今日也来了。”
望见她垂下的双眼,萧鼎桓一笑,“你目下还无法视物吧,也好。”
“我也不想让你看见我这幅模样。”
这些日子的牢狱已然让他浑身污垢再无体面,座上合着的双眸与她是那般相像,如此清丽的眼眸还是不要盛下这样肮脏的他才是。
晨光里掺着清灰,檀木案头的文书垒叠,堂顶高而森严,压得人有些喘不上气。
终审一旦开始,便是阶下之囚被细数的一生。
萧鼎桓,先帝与皮沙国送来和亲的莎莉公主之子,皮沙名唤聂哲。
莎莉公主在后宫求生艰辛,自降为婢入侍太后,机缘巧合之下面见圣人,得以临幸诞下一子。太后并未如传言的那般将这孩子溺死,而是将其收入宫中并据为己子,这便是外人所知——秦王与当今圣乃一母所生。
莎莉公主当年有两个贴身侍女,在她死后一个被发去掖庭,另一个名唤丽亚,对想方设法出了宫回到皮沙。待她重回大盛,带来了一队名唤玉门十八剑的杀手并立誓要将仇恨的种子埋在当年那孩子心中,这恨种生根发芽,终在某日长成了参天大树。
他须得为莎莉公主复仇,亦是为自己不公的身世复仇。
潜伏多年终于待到时机成熟,他要在无声之中毁大盛安宁,让天子在颜面尽失之后死得毫无尊严。
于是大肆敛财暗结势力,绮春阁、富春行与无量楼等都是其爪牙,而后又胁迫无谷方丈同流合污,收红玉教以备嫁祸脱身之需,制出种种乱象,扰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十年前更是因对先皇后爱而不得派人痛下杀手,并在秋猎之时放起大火毁尸灭迹。
“萧鼎桓,你可认罪?”
良久,佝偻着身子的阶下之人如被傀儡丝提着般木然抬了头,缓缓道:“我知罪。”
真的是他。
他亲口认下的罪孽。
紧紧攥着的袖口几近被纤细的手指碾成碎屑,纵然萧瑾因无法视物而合着双眼也抵挡不住泪水滑落。
这是处处照拂她的皇叔,是她除了太子之外最信任亲近的人。
原来这亲情都是假。
原来这么多年是真的全是欺骗。
余下的她已无心去听,三司定罪的不过是再确定一个具体又宜问斩犯人的日子,这日子一到便是一切的终点了。
是她仇恨的终点,也是她曾最为看重的叔侄之情的终点。
分明一切皆已尘埃落定,但待这议程毕了,她终是去了那冰冷阴湿的牢房。
一步迈一步,但却一步慢过一步,裴誉亭将她往自己怀中揽了些,窄道幽深,走了很久。
青砖壁龛里的灯火摇摇晃晃地咳出最后三寸光明,铁栅投影在霉烂的稻草上,像具被拆散又重新拼好的骸骨,托举着墙角的蛛网。
“我就知道你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