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万里黄昏。
赵慕萧坐在马车中,挑起帘子一角,只见巍峨皇宫处处晕着明光,糊成一团,团团连绵如高山,触及天边淡月。耳边炸开焰火声,极尽璀璨。赵慕萧跟在爹娘身后,爹娘跟在指引的宦官身后,一步一步入天心宫。
白日玄衣侯率领大军凯旋归朝,当夜,成元帝便令百官、皇子亲王入宫,参加将士庆功宴。
皇帝赞扬将士之功绩。
群臣向皇帝贺喜,山呼万岁。
殿中歌舞升平,奏乐如过新年,帝王与几位皇子、大臣、亲王、将军和睦地说这话,其余人也畅谈饮酒,好不热闹。
一切都看似和睦。
在这般场面下,坐在偏僻角落处的景王府一家,显得尤其冷清。
不过只是表面的冷清而已,赵慕萧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附近不断投向他们的目光,听到他们悄声的议论。
“那便是景王被贬灵州时,丢失的儿子?”
“他与玄衣侯到底什么关系……可有知道的?”
“只略微知晓,似乎不清不楚的,这位玄衣侯行事轻狂惯了,谁能想得到……”
“不妨去找景王探听探听?”
“你不要命了?景王什么身份,陛下的态度又不清晰,再说还出了简王尸骨遗失那个事,你敢当这个出头鸟?且再观望观望,陛下对景王一家如何……”
赵慕萧皱了皱眉,低头吃着菜。
偏他耳力极好,即便他堵着耳朵,一些话也还是自然而然地飘到他耳朵里。
“褚侯爷,今日可是侯爷的好日子啊,方立大功,威扬四海,陛下欢喜,而侯爷却这般闷闷不乐,强颜欢笑,倒与平时恍若两人。莫非这般排场,褚侯爷还是不满意?岂非目中无人,置宫规礼仪于无物?”
说话人声音苍老,显然上了年纪,且言辞刻薄,似有针对之意。
“晁大人,在下忧心乌夏阴谋,不似晁大人整日诗酒花茶。况且对晁大人这张脸,在下便想起那漫天飞往陛下宫殿的折子,也笑不出来啊。”褚松回声音清淡。
原来是定国公晁锦,官任礼部尚书。赵慕萧在路太平坊有所耳闻,他与褚松回素有嫌隙,甚是不合。
“老夫瞧着,褚侯爷倒不是为乌夏阴谋而烦恼,长街奔逐,那般潇洒气魄,何曾见烦恼?”
“国公大人英明,谢您赞我潇洒。大人文采华然,记得在奏折中,多写几句。”
“你……”
又有两道声音劝和。听定国公所言,应是端王与盛王。
三年前太子暴毙,储君之位悬而未决,听闻端王与盛王正争得厉害。
接下来,便听端王盛王与褚松回寒暄。
“方才晁大人有一句话真是说的没错,褚侯爷一向意气飞扬,此时却黯然……”
赵慕萧循声瞥了一眼,只见人群中,一袭玄袍,满身贵气,自是鹤立鸡群。他又拧了拧眉,继续吃菜,若无其事,他看不见褚松回模样,自然也看不见他如何,与他毫无干系。
“嘶……”
赵慕萧咬到了舌头,冷不丁一疼痛。
“哥,你慢点吃……”赵闲被揍了一顿后,乖得不行,没待爹娘发话,就立马给赵慕萧倒了茶水。
赵慕萧喝了一小口。
身处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周围一片热闹,他却有些落寞,只想宫宴早早结束,他早点回去,回灵州。
正自失神,忽然身旁投下阴影。
景王惊呼惶恐:“春公公!”
赵慕萧眯着眼睛瞧,看不真切是谁,不过听父亲说春公公,便想起了成元帝身边的总管太监,春寿。
“小王爷,陛下召见您。”春寿细着嗓音,小声道,“请小王爷同奴才前去。”
赵慕萧下意识看向殿中最高处,原本灿灿的黄袍,不知何时竟不见了。
景王紧张极了:“春公公,这……不知所为何事啊?”
春寿笑眯眯道:“景王爷,这叫奴才如何回答?小王爷去了,不就知道了吗?小王爷患有眼疾,还请慢些,来人,将小王爷搀扶好。”
天心宫内,原先的笑谈声渐轻,众人对视,各怀心思。
景王不放心,也忙着跟在后面。
然而到了小憩宫,还是被拦截在外,急得直搓手。
小憩宫内,赵慕萧被搀扶着,一步一步面见天子,跪拜天子。
这宫殿比方才的天心宫要小许多,人也少。赵慕萧却觉得威严如山,直逼而来。
成元帝道:“再上前来。”
赵慕萧往前走了两步。
成元帝见他,“真是俊秀皎然,明珠似的。春寿,赐座。”
赵慕萧不知帝王心,只知自己背后是景王府,若有不慎,便有不测,因而处处小心,不敢怠慢,道:“谢陛下。”
“今夜宫宴的菜品,可还吃得惯?”成元帝端茶细啜,磨着杯沿,“玄衣侯可是亲自来找朕,说你患有眼疾,不可吃辣,因而朕特意给你那桌,撤走了辣菜。”
赵慕萧微愣,“谢陛下,吃得惯。”
成元帝语声含笑,“不谢谢玄衣侯?”
才不谢他。
但这话太直白。
赵慕萧咬了咬下唇,想了想,没话可说。
成元帝大笑:“不谢便罢,朕也难得见这么有趣的事了,与你开个玩笑而已。你叫,赵慕萧?中间的慕字,作何解释?”
“回陛下,是师傅的姓。”赵慕萧手心出汗。
虽成元帝发问,可赵慕萧却觉得,他对这些事情,所有的事情都知道。
成元帝放下茶盏,轻声一叹:“说起来,是朕对不住你啊。若不是朕当年无辜迁怒,将你父亲赶至灵州,便不会有后来你在途中颠簸丢失一事。”
他看向赵慕萧这个模样,“还真是可怜,如你所说,这般可怜,便不治你私见探查使之罪。”
时隔一年,赵慕萧想了会,才想起了一年前他半夜私自跑到灵州驿馆,为青金石珠找探查使周谌一事。他曾说过诸如陛下看他可怜,说不定会放过他之类的话。
一年过去,成元帝居然记得。
赵慕萧心跳加快,“请陛下开恩,当时实在无计可施。”
“朕说不治你罪,也不治景王府之罪,便说到做到,不必忧急。”成元帝好整以暇地打量他,“你倒是让朕刮目相看,从一颗青金石珠,直接揭开了灵州刺史受贿、简王墓被盗与尸骨遗失案,甚至其中,还牵连到了乌夏。”
他起身,黄袍袖摆拂过金砖地面,“很有意思。朕不妨问问你,简王尸骨案,你也与玄衣侯一同去查了,可有什么想法?”
成元帝一向忌讳简王之事,这个问题,分明是有意试探景王府。
赵慕萧如实道:“回陛下,我当时随同下墓,出来后便病倒了,若问我有何想法,我也不知。”
成元帝走到窗边喂鸟,又问:“那简王墓葬与尸骨被盗,如你猜测,该是何人所为啊?”
赵慕萧想了想,道:“简王墓被盗,青金石珠经过灵州山匪之手,辗转流落刺史府,我与……我们当时沿着线索去山匪所在的竹枝山道调查,后来发现山匪被屠,听说盗墓贼的死相更是凄惨。凶犯疑对简王墓的掘墓人十分痛恨。”
他缓了缓,继续:“陛下问我,我所料想……此人或许对简王颇为敬重,可能是,简王生前相关之人?至于到了曲州,发现尸骨遗失,可我病倒,后来事情交由朝中大人们处置,我便不知道了。”
他说话是慢的,言语却流畅。一点一点道出,也不让人心急。
成元帝转身看他。
年迈的帝王将近,赵慕萧垂首,不见慌乱。
“抬头。”
赵慕萧照做,眼前所见只是模糊。
成元帝笑了一声,“你还真敢说。”
赵慕萧道:“陛下之问,不敢不答。心中坦荡,更无不可说的。”
他若遮遮掩掩,成元帝更会疑心,倒不如说个明白。皇帝要的,便是坦诚,全部。
“你很不一样。”成元帝颔首,“不愧是赵氏子孙,比你那个景王老爹强多了。”
成元帝喂了鸟,回到御座,“这一年里,朕想了很多,景王与简王谋反确无关系,却平白遭朕厌弃,倒是委屈了你。在京中多待些时日吧。这京城啊,热闹着呢。”
赵慕萧听他言语,似有宽恕景王之意,心中实在不解。
这位皇帝爷爷,一点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凶神恶煞,果真是心如海底,深不可测。
成元帝看他神色:“对了,朕跟你说个好玩的,你不要说出去。玄衣侯来找过朕,他想求朕解除你与楚随的婚约,你可知道?”
“……不知……陛下没同意吧?”
他心里较劲,本还想着寻个时机,与皇帝提出解除婚约。不过褚松回既然这么急,那他偏偏不解,让他干着急去!
成元帝笑道:“没有,他很失望地走了。我也算看着这孩子长大的,还没见他那般失意过。”
“……嗯。”
成元帝见他不愿多说,一副少年别扭心性,遂也不再追问,抚须而笑,让他退下。
春寿扶赵慕萧出了小憩宫。
他刚站稳,就看见宫外廊下站着一人,身形一晃,似是上前了几步。
灯笼轻摇。
赵慕萧认出褚松回,只当没看见,极快地转来视线,向着另一团人影。
他进去的这些功夫,景王满脑子汗,忙问:“萧萧,没事吧?”
赵慕萧摇头:“没事,爹。”
父子二人相依离去。
褚松回凝神看着那夜中背影,心下无限苦楚。
庆功宴很晚才结束。
他的马车刚到侯府门口,却迟迟没有进去。褚松回心乱如麻,弃了马车,轻功翻跃在平都城内。
今夜陛下大宴将士,宵禁巡查便松散了些。
他看似漫无目的,随心而去。末了,蹲在太平坊某一处屋檐的瓦片上,目光落下,只见窗边一人正敷着眼睛。
一盏茶后。
他揭开布巾,睁开眼睛,正望向窗外。
眼眸一顿,恰与褚松回对视上。
褚松回一阵紧张,下意识挺直了腰板。他知道,萧萧敷完他师傅留下的药方后,会有片刻的清明。
以前,萧萧会趁这个机会,看他模样。
而如今……他见赵慕萧拧眉,似乎有些不悦,快速地将窗子关上。
“砰”的一声。
褚松回面色泛白,一连串秋日树叶悄然坠落,轻飘飘的,又似很重。
他抬了抬头,看见头顶一轮残月。
方才,萧萧是想看月亮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