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开道,城门那头,兵甲马蹄声徐徐而现。
长街之上,青天白日下,大军整肃行近,王朝气势扑面而来。
即便有威严狠厉的禁军在,百姓亦难掩神色激动,交头接耳。
“玄甲军回来了!”
百姓纷纷如潮水一般拥挤而来,赵慕萧与弟弟和自称未婚夫的“楚随”失散。四下茫然,随着人群一同看去,但见大片墨色,如山倾轧而来,势不可挡。旌旗飞扬,凛凛席卷,似可比肩云霄。
“快看快看,那便是玄衣侯褚大将军!真是咱们齐国的大英雄,漠沙一战,不仅护住了边关三城,还打得乌夏那群蛮牙子屁滚尿流呢!”
“哪呢哪呢?听说玄衣侯不仅足智多谋,文武双全,长得还俊美无双……哎呀你们快让让,给我也看看!是不是果真如此?”
“那是自然……诶诶别挤啊,我看不到了……”
赵慕萧便在这人群中,不时就有一条两条肩膀磕到他的上,还不道歉。赵慕萧眼下看不清,只好捂住自己的脸,给护好了。
此时正秋日,天凉气爽。然而被挤得,恍若置身盛夏。
就在这时,喧闹声又哗然,四面八方,叽叽喳喳的。
“玄衣侯!”
原来是玄衣侯兵马将至,两侧的百姓们激动欢呼。
赵慕萧双手捂着脸,循声也看过去,不由一呆。
玄甲军百将之首,一人高坐骏马。
他原先因谣言误解玄衣侯,后来得知他的功绩后,心生敬佩。来到平都,街头巷尾处处谈论与乌夏的这一场漠沙之战,听闻他冲锋陷阵、一战破敌,斩杀乌夏数名将军王侯,实乃天生将才。
那时在说书摊子上听着,还觉得有些夸大其词。
如今一见,少年将军,马上长枪,英姿勃发。玄色铠甲如烈日映浓墨,披风猎猎,是齐国的荣耀。
方知说书人,言辞不虚。
玄衣侯,于齐国来说,确实是个英雄……
旌旗拂过将军的铠甲。
视线似明似暗。
赵慕萧眨着眼睛,似乎瞧见了一面旗上绣的字。
除了齐国的齐,还有一个字是……
是……褚?
他还记得楚郎常常手把手教他写这个字。
褚,中原裕州褚氏的褚。
顺着旌旗往下,眼角瞥眼一扫,只见玄衣侯身形。顷刻之间,赵慕萧再看,眼前又陷入模糊。
他揉按着眼睛。
方才那一瞥……虽没有看到玄衣侯的脸,却莫名让他觉得很熟悉。
好像在哪里见过。
赵慕萧有些费力地眯了眯。
那披玄甲的玄衣侯,驾着马,不紧不慢。
待至跟前,赵慕萧周围又迸发出呼喊,人群再度拥挤,推搡不止,愈发厉害。赵慕萧也顾不得护住自己的脸了,被挤来挤去,突然背后一痛,似乎是谁无意被挤得推了他一把。还没待赵慕萧站稳,肩上又被推了几下,且力道还不小。
场面拥挤熙攘至极,连禁军都有些拦不住,厉声训斥,也不管用。
几遭混乱中,赵慕萧身形晃荡,竟越过了禁军的界限,被推到了路中间,正倒在玄衣侯的马前。
骤然从拥挤中抽身,赵慕萧不由晕眩。耳边听着禁军的喝喊,回过神来,赶忙正要起身,忽然眼前出现一只手。
这一双手,在小半瞎子的眼睛里,也比旁人好看许多。
而在此之前,会让他有此想法,便只有未婚夫楚郎的手。
一双总爱牵着他的手,宽厚、骨节分明。
赵慕萧眼皮一跳。
他缓缓抬起头,见玄衣侯翻身下马,日光照得他的玄甲熠熠生辉。他移步俯身,将手更加伸向他。
赵慕萧忘了起身,一直在看着他。
玄衣侯模糊的面容仿佛在笑,说道:“萧萧,不记得我了?”
声色朗然,似清泉淙淙。
单从声音,便可听出轻歌踏马的快意。
岂不正是他心心念念的未婚夫?
听了这声音,赵慕萧怔然,不可思议地张唇。秋日当头,眼前却恍惚发黑,如乌云压城。他眉心一点点蹙起,抿着唇角,抿得越来越紧。
面色平静,思绪却猛烈翻涌,心中掀起惊涛波澜,错乱反复。
旌旗上绣着的“褚”字,指的是玄衣侯的姓。说书人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褚,褚松回。
“褚,中原裕州褚氏的褚。”
也是,褚松回的褚。
怪不得……
怪不得消失一年,无影无踪,连封书信都没有,不是去京城求仕,而是去边关打仗了。
怪不得在曲州时,大理寺卿会同意他们宿在昔日老屋,他还当大理寺卿心善,原是看在玄衣侯的面上。
怪不得唤他“楚郎”时,他怪怪的。求他教写“楚”字时,他偏不愿意。见他写了“楚”字,也要抬脚抹掉。不是楚,而是褚。
怪不得分明是书生,却深谙金贵珠宝,画舫排场也是极尽奢华,还一身武艺,他的那群小厮也个个身手不凡。
怪不得在自己说他坏话时,那般生气。
怪不得晴岚亭初见时,他反应不寻常……还有,还有当天晚上他古怪的身体不适,他还假借还香囊的名义,诓骗他是绿豆糕与淋了特殊料汁的荷叶鲈鱼一起吃的缘故!现在想想,分明就是给他下了毒!
……笨死了,这么多的破绽,他之前居然都没有怀疑!
赵慕萧的唇角抿成了一条线,腮帮子鼓起,对这位玄衣侯,从呆看着,变成了凶瞪着。
若先前自称他未婚夫的那个白衣人没有出现,他此时或许还会怀疑,好端端的未婚夫,怎成了显赫尊贵的玄衣侯?
但眼下,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傻子也懂了。
根本就是此人,冒充他未婚夫!
“让开让开!”
被挤出去的赵闲凭借自己的蛮力,捋起袖子,终于冲到了最前面,见兄长摔倒在路中间,一时着急,推搡着拦道的禁军,矮身穿过刀剑,冲过去,大叫了一声:“哥!”
冷不丁忽然看见玄衣侯,脚底一滑,被石子猛地一绊,摔了个狗啃泥。他迅速站起来,指着褚松回,“你你你……”
楚随也跟来了,见此情势,暗暗提醒着:“赵公子,此乃玄衣侯大人,岂能如此冒犯?”
“玄衣侯?!”赵闲震惊得目瞪口呆,“不是……不对不对,他不是楚随吗?怎么成玄衣侯了?!”
“赵公子,你这是怎么了?这是玄衣侯。”楚随向褚松回行礼,甚是紧张,“冲撞了将军,还请将军见谅。”
褚松回并没理会他,目光始终低垂凝着赵慕萧。
“萧萧……”褚松回手指微动,神采消退,眸中若有闪烁,声音低柔了点,“要不,先起来吧。”
赵慕萧瞪着这一团模糊,咬着牙,记起师傅的教诲,万不可冲动,他慢慢平息呼吸,面无表情。
随后抬手。
褚松回嘴角弯起一抹浅笑,又将手往前伸了伸,好让萧萧握着。
突然——啪!
骤然清脆响亮的一声,让原本嘈乱的长街立马安静了下来。
褚松回只感手心一麻,心口也随之猛烈下沉,似背石坠崖,耳边刮起呼啸乱石与风声。
“萧萧……”褚松回语中隐隐慌乱不安。
赵慕萧在赵闲的搀扶下,站了起来,面色冷静,但毕竟还是太生气了,装得不到位,不经意地重重地哼了一声,将目光移向白衣公子,“楚郎,我们走!”
这一声听了数遍的“楚郎”,在边关朝思暮想的称呼,却令褚松回瞬间变了脸色,张唇无言。
赵慕萧又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赵闲早傻住了,只知道扶着赵慕萧走。
“这……”楚随不明所以,一头雾水,不过敏锐地发现玄衣侯与赵慕萧之间似乎发生过什么事,倒不如先跟上赵慕萧,问个明白。楚随压下心中疑惑,恭恭敬敬地拱手作别,“请将军息怒,愚某告退。”
遂跟随赵慕萧。
褚松回见他二人并排相走,更是乱神。
他早就打定了主意,此战过后,与萧萧言明真相,却没料到,事情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让他如此狼狈,还把萧萧气得跟别人走了……
萧萧还叫那个人楚郎……莫非他就是楚随?
褚松回狠狠拧眉,怎会糟糕成这样!
没错,还有楚随。他们中间还隔着另外一个人!
楚随才是萧萧真正的未婚夫,而他是假的……他怎么就是假的呢?
看着二人的背影,楚随还扶着赵慕萧。褚松回咬紧牙关,攥着刚才被打的手心,只觉楚随此人,相当碍眼。
本该是他扶着萧萧才是,这个楚随算什么东西。
想着想着,他竟不顾大军在后,百姓围观,二话不说丢了缰绳,便追向赵慕萧。
接住缰绳的副将,惊呼道:“将军!陛下和朝中大臣们还在城门口候迎呢……”
褚松回恍若未闻。
赵慕萧有意逃离这里,走得很快,有路口就绕,他对这儿并不熟悉,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条封死的巷子口。
褚松回急忙道:“萧萧,你听我说……”
赵慕萧现在不想看见他,想明白和能接受是两回事,对方又是权势煊赫的玄衣侯,他们景王府惹不起的。赵慕萧需要时辰,好好地冷静一下,他扭脸过去,踩着巷子旁的一张废弃木凳,借力运轻功,跃过巷子。
“哥!”赵闲拍墙,一蹦一跳着:“你把我也带过去啊……”
话音未落,巷子里卷起一阵沉重凌厉的风。
他仰头看去,原来是穿着玄甲的褚松回也跃过了巷子。
“可恶!什么狗屁玄衣侯,根本就是个奸诈的小人!”赵闲怒而跺脚,拽着楚随的衣领,“你对平都城的路熟悉吗?快点追上他们,我哥有危险!”
楚随看愣了,被揪了衣领,才道:“好,好!”
于是,赵慕萧和褚松回在楼台瓦巷上追逐,赵闲和楚随穿梭在平都城内的大小街道上,禁军与玄甲军也再寻找着玄衣侯。
褚松回重甲在身,累出了汗,依然没停,始终追着,道:“萧萧!你听我解释好不好?别跑了,你眼疾还没恢复,不注意会磕到自己的!”
赵慕萧停在一处亭子上,按了按方才撞到柱子上的膝盖,心想这样一直跑下去也不是办法,还闹得平都城一团乱。他再哼一声,旋身下了亭子,站稳在桥边。
褚松回见他终于停了,连忙也落地,上前道:“萧萧,你的腿没事吧……”
赵慕萧往后退了两步,道:“我现在该叫你什么,玄衣侯?还是楚郎?亦或者,褚郎?”
褚松回语滞,“……对不起,萧萧,是我错了。”
知他在气头上,细声软语,“我承认,我一开始是想……逗你玩,可是后来我真的后悔了,对不起萧萧,我本来想找个好时机与你坦白的,没想到……”
禁军统领与玄甲军副将很快赶到,甚至还惊动了内监总管。
“侯爷,陛下在等您呢!”
赵慕萧听到声音,一字一顿道:“将军凯旋,自有要事在身,不敢打扰。”
褚松回听他这般言语,心中更是难受,如吞砂砾。可陛下又亲临皇城门口,方才耽误了一刻时辰,再耽误下去,惹得陛下不悦,政敌攻击他居功自傲,又生麻烦,只好与赵慕萧道:“我先去见陛下,其他的话,我们之后再说好不好。”
内监总管春寿一边大为惊奇,一边催促着,“侯爷,莫要让陛下、皇子和大臣们等急了啊。您立了大功,可有千万双眼睛在盯着您呢。”
赵慕萧知晓轻重缓急,道:“你先去吧,如你所说,我们之间稍后再论。”
“萧萧,我让将夜送你回去,你等我!”听了他这番话,褚松回紧锁的眉头松了松,心想速速先将眼前事了了,道:“烦请公公带路!”
“诶诶,侯爷请。”春寿擦了擦汗,瞥了眼赵慕萧。
褚松回大步流星走着,有些不舍地回头看赵慕萧,这一看,猛然顿住脚步。
只见赵慕萧解开手腕上的腰带,团成一团,用力地扔到地上。抬眸看到了他,抿唇扬脸,跳上亭子,轻功一跃,一身蓝衣隐入花丛林叶中。
褚松回心口酸疼,一时之间手足无措。
完